卫纪风流的眸凝着他,层层深暗事物躲在那双琉璃明镜之后冷漠翻涌,并不屑于遮掩,那是明目张胆的审视。
就在蔺青阳忍不住攥住手心的前一刻,特卫首领从容笑开,那些不见天日的东西瞬时烟消云散。
“属下也是刚刚回府,才从王爷屋子里出来。”他摊开手,向蔺青阳无辜地眨着眼:“应当是没睡吧?”言语间,卫纪友善一笑。
冰冷的钢铁侵袭着蔺青阳的感官,他被人单掌一搂肩侧,察觉对方滑向自己手中的视线:
“那我就躲个懒,也托你代劳了?”卫纪紧了紧手臂,嬉笑着松开蔺青阳,仿佛只是与关系好的友人打个招呼。他背身挥了挥手,遥遥远去,漆黑的影子重新没入黑暗之中。
蔺青阳独自伫立,摸了一把被搂过的脖颈。
阴寒感如冬眠后行将苏醒的毒蛇一样。
令人不安。
蔺青阳皱了皱眉,摒弃多余的情绪。他打起精神,兀自收拾收拾仪容,确保能向师父展现一个最好的自己。
清了清嗓子,怀揣着要见心上人的雀跃,蔺青阳紧张又期待地迈开腿,一不留神,又在石板上小小地蹦了起来。
虽然心情不好。
可是三天没见师父,想他。
师父这么晚还没睡,肯定是因为卫纪要来上报,蔺青阳扒着门朝院中探头探脑,心中冷笑:
都怪卫纪!
嗯?怎么没有点灯?他伸脖子努力张望,从主屋到偏房,蘅芜苑四处一片黑黢黢,没有要事往来,南湘王都是一人独居此处,自然也不会有其他人声出现。
好安静啊……师父不会感到不适吗?
蔺青阳踩着石板上零星的月光进来,他是爱热闹的性子,忍不得清静,屋里养了三只“威武大将军”和两只黑白鹦鹉。小厮双禾在时,院中除他以外还住着两人,与他碰在一处,刚好一人分上一只“威武大将军”,就着院前草地斗起蛐蛐儿来玩。
想到屋子里已经生了灰的蛐蛐笼,蔺青阳不禁悲从中来:双禾到底什么时候能有个音信?就因为那小子断了信,害他把剩下唯一能用的人都派了出去。
那小子年前十月就出发去了荆竹,月中传回来的密信还是好好的,口口声声说已经见着了神医箬古,与情报相符,可还没等蔺青阳高兴两天,回过去的暗号通通石沉大海,渺无踪迹——就好像双禾已经人间蒸发了一般。
害得如今他面对一盘死局,两个属下,一个也联系不上,居然还要寄希望于花楼掌事——
说起来,长乐坊这么一闹,不知老萧还能不能搞定裴娘……蔺青阳站在外间的隔断旁一愣:他把老萧忘在长乐坊了。
算了,他心虚地想,相信老萧的神通广大,总会知道他平安到家的。
“师父?”
外间静悄悄,没有蔺青阳日思夜想的雪白身影。他放轻脚步,摸了摸桌上半盏残茶,茶已冷透,略尝一口便满嘴发苦。蔺青阳皱着脸,揭开旁边茶壶盖儿一看,竟还有大半壶,不知多久未换。
他师父什么都是顶好,唯独在自己的生活上格外随意,一壶茶不换能喝好几日,一盘菜不喜欢,也能顿顿吃;若是时节变换,忘了给师父换应季的保暖被,他能裹着夏季的薄毯从初秋睡到深冬,直到哪一天突然冻死在梦里。
蔺青阳印象深刻,七岁时的冬天,他曾发过一回高热,那时他刚搬出蘅芜苑,一个人睡隔壁的院子;半夜被自己烫醒,他迷迷糊糊过来找师父,结果伸手一摸,师父身上比他还烫……
后来还是卫绫姐赶来救苦救难,抢走师父的薄毯,强行给他加了床厚衾,又给蔺青阳煎药,就这么忙活了一晚,他们师徒俩才安稳下来。
后来他每每回忆到此事,总是难以置信,生活这样随意的师父,当初究竟是怎么把婴儿时的他好生养到七岁的?可惜他与师父同住时,年纪还是太小,记不住那时师父生活的习惯……这么一看,也可能是他命硬?
蔺青阳轻轻摩挲香炉上振翅欲飞的白鹤,寻摸着记忆里珍藏的快乐,脸上不禁露了个温暖的笑影。那些流落在岁月角落里的零星碎片,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他赖以凝望的曦光。
敲敲空荡荡的香炉,蔺青阳提醒自己,下回来记得带点师父喜爱的那款冷香,一面朝着内室走去:还是轻些,说不得师父累睡着了……顺路看上一眼,防止他故态复萌,又不好好盖被。
即便在他十岁以后,坐上轮椅的师父……再也没有了仗着自己身体好,可随意造作的自由。那会让他的病情一夜加重,耽误晨间处理卫绫上呈的公务。
南湘王从不喜任何事物脱离应有的轨道——包括他自己的时间。
始终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下来,蔺青阳厌恶地在脑中挥开——至少在今日,在此时,他不愿去想师父的病。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珠帘,怕珍珠太响,于是妥帖地一颗一颗收在掌心,定神望向房内,却是一愣。
床帐高挂,衾被整整齐齐与枕头垒在一处,暖玉床上的厚褥子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蔺青阳一爪子印上去,摸了摸自己留下的皱痕,入手冰凉,完全不像是有人睡过后的温度。
不在外间,也不在内间,那师父能上哪儿去呢?他有些抓瞎地出了屋,在附近自顾自地乱转,途中不知撞进哪条小道,一路沿着走来,好像是通往后院的方向,蔺青阳一喜,道师父肯定是往这去了,连忙加快脚步。
蔺青阳越走越深,未觉周身渐热,迷迷糊糊间,他好像隐约听见水流声,可他一门心思都扑在即将见到师父的欢欣上,对旁的一概不曾理会。
终于,这条幽深小径到了尽头,他几乎是蹦着上前,一把糊开面前碍事的树丛,兴高采烈道:“师——”
悠远处,深蓝色的天幕遮蔽大地,云层感受到有心人的情衷,偷笑着躲远,放任明亮的月光穿行,于是清透的水波荡漾,满满盛了一盏天穹上最温柔的灯,将无价之宝的光芒泼洒给那天地的宠儿。
连星辰都要黯然失色,为那一捧皎洁的霜雪。
为这阖目坐于池中,傲雪凌霜的仙姿人。
蔺青阳怔然而望,听到自胸腔内传来的闷响。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于他的世界中震天撼地。
听,又是熟悉的、心动的声音。
原来他和漫天星斗,明月流云一样,都为他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