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响起的雷声隐约传来,鸦隐侧头去寻找雷云的方向,经年的旅居令他对天气的变化格外敏感。然而远眺的目光被绵延无尽的丛林遮蔽,此时朝阳初生霞光万丈,脚边淤积的光辉如同长年淤积的泪水,每一滴都无比沉重而粘稠。
尚未看清那光中耀眼的人影,她已被飞舞的光点全部包裹。魔力的洪流喷涌而出,圆形的气浪瞬间爆发。
他无从躲避,横飞向后撞裂数人才能合围的树干,摔落在地,顿时失去了所有知觉。
看到黑云压城,看到仓皇逃窜的流民。
橄榄色的眼眸与龙瞳先后熄灭,金红的星辰在河畔坠落,水妖化作大雨降下,他们年轻的将领劈裂山石大地,燃尽最后一滴血。
无数的身影,无穷尽的光涌向最后的高地。
震耳欲聋的嘶吼,微语呢喃的道别,刀剑与爪牙不死不休,肉身的封印不变不移,直到圣白的光辉撒遍被血浸透的土地。
自那之后。
入侵,蚕食,包围,吞并,消磨,稀释。
每一张脸,每一双无法合拢的双眼都被挤压揉捏着,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温热甜腥的气味将整个世界淹没。
那种被寸寸包围的窒息感卷土重来,哀求与仇恨,或者别的那些难以言明的情感,原本积压在漫长时光中不为人知的思绪全部释放,嘶吼着涌入心脏。
像是不计其数的海水在一瞬间填满肺腑,亿万颗气泡在血管中升腾碰撞,破裂爆炸。
像是整个世界都被隔绝在外,无尽的魂灵哭泣,无尽的骸骨舞蹈着,将意识撕扯粉碎。
她睁开双眼,站在烈火灼烤的干裂焦黑的土地上,高不可攀的城墙千疮百孔,每一个缺口都被尸骸填满,污血淋漓而下,撒遍她的身体。沿着指缝、发梢,一滴一滴没入时间的深渊。
这里的一切都曾沐浴无数牺牲的血雨,那是因她而来的牺牲,那是被她的命运绑架吞噬的国土与臣民的命运。
曾大言不惭誓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可当命运降临的那一刻,他们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已经粉身碎骨。
而它始终高悬夜空,俯瞰被玩弄鼓掌的芸芸众生,包括神明。
距离她沉入海底,已经过去了整整3736年。明明是这样漫长的时间,可是空气中熏人欲呕的腥气却仍久久不散。
所以雾隐峡谷荒弃成那番模样,即使被龙骨庇佑,碑文也依旧磨损为一片朦胧,那之中所沉睡的,此刻脚下与面前沉睡的,所有都是尚未正式道别的友人。
是从未想过会这样别离的友人。
而那些混血儿,已完全遗失了历史,唯余对历史的憎恨。
每一刻,每次呼吸,都被铭记在册。
她的第一个伙伴,用全部的意志、精神,全部的躯壳全部的力量守护着这座城邦,守护着过往的历史与全部的记忆。
仅有城邦,仅有记忆。
时至今日,他终于等到了那个迟到的伙伴,终于可以放下这支饱经风霜的笔,安详永眠。
在她囚于牢笼的同时,他又何尝不是。
如今,他可以去休息了。
城主匆匆赶来,因神明的猝然造访惶恐不安,遥遥便五体投地,长跪不起。背后的城门洞开,一眼望过去,所有居民都趴伏着,谨慎控制着呼吸与动作,连一丝声音也无。朝阳的光辉洒落,一切都井然有序。
对他们来说,这是平凡普通的新一天,因神明的骤降而变的特殊,将会被载入史册。
在他们的心目中,在这片大陆几乎一切生命的心目中,这里是瓦斯特萨斯,隶属梅德欧兰特王国水精灵亲王沃特尔的封地,是整个王国第一座沐浴魔女恩荣的城池。
对于她来说,过往的篇章在此终结,未来在此接续。
她记录着唯一的公理,是诞生自海洋深处,星渊彼端,自世界之外的世界,时间之外的时间,为新旧界约的绳索,往来贤者的滤匙。
塑像崩碎瓦解,烟尘粉末倾落如银白的大雾,晨光穿梭其中,映着神明的袍脚,亦想要成为常伴神侧的福音。
雾气流动成形,重新汇聚为伙伴的虚影,试探着向她垂头,毛发轻扬,铃音稀疏。
一如他们初次见面。
而在她伸出手的须臾,仿佛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水中月影破碎消失,银白的虚影也怦然坠落,微光如星群,途中便湮灭弥散,解放了她的所有思绪。
还不能,她还不能,决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们还活着,他们以此为荣,他们是自己如今的子民。他们那样平和温驯,心中还不曾被仇恨污染。
往事在她的眼眸中流转,爱恨模糊。
注视着远处匍匐的精灵,她挥手,唤醒昏厥的鸦隐,将梦魇苏醒的混血儿送到自己面前,拂去他额角的冷汗。
是什么决定了我们是谁,是什么决定了我们成为谁。
是我们所爱的,还是我们痛恨的。
是我们曾遭受的,还是我们将施加的。
是我们曾被掠夺的,还是我们奉献给这个世界的。
是我自己,还是我的灵魂。
我是魔女。
那么是我决定要去做什么,还是,我的名字。
“梅德欧兰特,瓦斯特萨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