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停顿中,埃列夫也只是婆娑着襁褓,耐心的聆听。已经有不少近侍,包括鹿衔与衡华也曾谈论过,自数千年前,那个人类女子衰老死去,她留下的孩子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后,他们的兄长就已经与从前再不相同,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总是独自端坐在曾经的寝殿中,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但这是他的儿子,他会分辨关于他的一切。
“她是海渊中封印格兰德尔的,意志魔女。”
但他的变化,或者说病情,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且不说数位魔女钉下的封印几乎不可能被打破,假设果真如此,那么失去封印,金伦加早在格兰德尔的咆哮中不复存在,连梅德欧兰特的东部沿海地区都会受到影响。
这种无稽之谈,去深究其中的逻辑与背后的道理全无意义。或许是曾目睹了处决神明的审判,他理智所受的冲击太大,自身也被不纯粹的血统污染,以至今日的恶果。
“……你大概是太累了,我的孩子。”埃列夫伸出手去,拍了拍商陆的肩头。“起来,和我去看看你们的母亲,她许久没有见到你,十分挂念。”
“父亲,审判之前,不,睿智魔女薨逝之前,我见过她,我和她说了话,父亲,她并未犯下那些罪行,也不打算追究我们曾经……”
“商陆。”
肩头手掌的热度与力度意图阻止他接下来的话语,却没能成功,埃列夫不得不出言打断,但仍无济于事。
“承认我们的过错有那么困难吗,承认神明的过错有那么困难吗?父亲,您为什么就是不肯去再想一想呢……”
“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埃列夫收回手:“我们无权评判祂们的所做所为,你妄议众神,回去禁闭思过吧。”
“您不好奇么?珀洛菲特拉为什么要除掉潮,我们没能做到,她不惜牺牲佛伊科苏也要达到目的,为什么?如今潮的复苏又算什么?既然祂们已经安排好了这些,那么我们……”
“住口!”
埃列夫挥袖斥言,鲜红的掌印出现在商陆脸上。他抬起头,直视怒发冲冠的君王,字字珠玑。
“我们被裹挟其中,梅德欧兰特会是什么下场。”
还没有经历梅德欧兰特庄严肃穆的新生祈礼,隆重华美的春日祈礼,还没有对自己的存在有任何认知的小公主,首先经历的,就是王族贵胄们爆发的首次冲突。
她睁着眼睛,好奇的打量这两个疾言厉色的年长精灵,在她的小世界里,既没有纷争,也没有疑虑,她能够恣意的日子,将会是难以想象的漫长。
“起来吧。”
“父亲!”
“你还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曾无比信任倚重的儿子,最先拥有后代堪当重任的孩子,怎能如此辜负自己的嘱托。
“我……”
“看来是那个人类,终归是你的母亲太过仁慈,才允许她……”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跪立着的青年在那一瞬间通红的双眼,实在太过遥远与陌生。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所经历的那些自己并不全然知晓的事,或关乎神明,关乎人类,将他变成了这个陌生的模样。
埃列夫甚至怀疑,自己的孩子或许已经被那个大逆不道的孽神所蛊惑,抛弃了正确的道路。
梅德欧兰特,决不能走上这样的道路。
“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父亲。”
商陆深深拜下,良久,而后起身向殿外走去。
“商陆吾儿。”
他停下脚步,垂着头,却未回身,这已是极为失礼的行止。
“永远不要去揣测,神的决意。”
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争辩了,此刻,他才迟钝的意识到,唯与她关系匪浅的自己依然保留那部分记忆,保有从前接续的意识。换言之,整个梅德欧兰特,都不会因从前的罪孽胆战心惊。
即使当下挑明,父亲只会认为这是子虚乌有的臆想,并且将这一切的源头归咎于他的妻子,那个被这个地方,这座华丽冰凉的殿宇磨去所有热烈与鲜活的动人女子。
所以这是神明的恩赐吗,清洗信众的记忆,哪怕是痛苦的记忆,也能算是恩赐吗。
再一次立在长阶上,虹光已然散去。
他明白,神的光辉不会永远庇佑梅德欧兰特,父亲当然也明白,他们无法互相说服,因此相对而坐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他也明白,自己脚下的路,能够走下去的路只有一条。可是那个会无条件站在背后,会与他比肩而行的人类,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太阳越升越高,遥远海域依旧流金华彩,浓云涌动着向整个大陆蔓延,神明的羽翼,或者说阴翳,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凶兽,要将整个世界咬碎,吞入腹中。
“薇诺尼卡……”
商陆低下头,手心中握着一枚小小的薄柔花挂饰,千年过去,被鲛人鳞粉保存的色彩都几乎完全褪去,而思念却始终,愈演愈烈。
“真想和你一起逃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