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死去的女囚困锁其中,灰睫低垂着,像是永远的睡去,浓墨般粗黑的锁链四处缠绕,勒紧她的脖颈,穿透她交叠在头颅上方的腕骨,熔入石棺,向下则隐在黑暗中。但不难想象,那是以怎样的方式禁锢了这具苍白的躯壳。
她动也不动,仅有灰紫色的长发围拢着她的身躯,微微浮动,线条流畅的面庞,一尘不染的颈项,都已被这里的海水浸泡褪色,边缘近乎透明,几乎即将与石棺相融。
气息就来自女囚褴褛的衣衫,那是远古时光中一件不起眼的遗赠。
她并非洛洛萌见到的第一个或最后一个人类,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黑发如瀑,她唇红齿白,像一片花香馥郁,将鲛人眼中的陆上世界变得活色生香。
而今,她这片陆上的繁花已不知被囚禁在这里多久。
洛洛萌没来由的想到自己从前带回来的那束不知名的花,因为无法在海中存留,始终被封存在冰中,人类已经不复存在,而最后一个或许知道她们的名字的人,她长眠于此。
她正在醒来。
洛洛萌绷紧嘴角,十指抠进那些花纹的缝隙。
零星的气泡从她的鼻端浮起,扶摇向上,逐渐密集。她宣白如纸的面容刹那间蔓生出象征着新生的血色,胸膛起伏心脏搏动间,肋骨根根分明。血液涌向四肢百骸,被勒紧的脖颈腰肢浮现紫红的淤肿,手腕处的伤痕漫出鲜红残血,缥缈如烟雾。
眼睫猛烈颤动,额角青筋毕露,翕动的唇殷红如残阳沉浮,急促的开合间,密集的气泡涌出,模糊她挣扎着的面容,背后是扭曲的眉眼,眼瞳空洞又混沌。
海水倒灌,越是急促的呼吸,越会吸入更多的海水,心肺每一次为延长生命竭尽全力所做的搏动,都只会令她更加急促的奔向死亡。
洛洛萌这才发现,她在经历一场无止境的窒息。
不断复生,又不断死去,周而复始,不知历经多少次诅咒一般的轮回。
棺内重新沉寂,但这无疑是一端漫长而寂静的死亡。
血色尚未褪去,仍有气泡浮现,噼啪破裂,那是从她身体中压榨出的最后薪柴,将封印与洛洛萌的大脑一同点燃。
她的确已在几千年前死去,可这是一场已经绵延几千年,甚至永无尽头的死亡。
洛洛萌意识到,直到自己死去,甚至金伦加消亡,弗拉瑞消亡,这绝望的刑罚也不会结束。只有她活着,封印才能长缔永结,只有她死去,封印才能稳固不移,只有她同时活着又死去,封印才能万古存续。
于是她必须在无人知晓的海渊角落,不断轮回着复生与猝灭。
她明明救了她,她却任她在渊底于生死之间徘徊,承受如此漫无尽头的痛苦。
她无法憎恨父亲与胞弟,他们从无私心,一切只为金伦加的万民,可越是无法憎恨他们,她就越是无法原谅自己。是她的高傲、她流于表面的谨慎、她的无能为力,她被迫又似命运戏弄般的无知,她最无法原谅的,就是无知。
冰冷幽蓝的海水再一次洗去了她的所有色彩,短暂的喧闹过后,墓室死寂如昨。
洛洛萌注视着重新安然睡去的旧友,用目光描摹她的眉宇。当年匆匆一别,她总认为自己能一眼在人群中找到这个僭越的人类——不,按着阿塔佳提斯的说法,她是理解与意志的魔女,是无可指摘的尊贵的神——她上翘的眼尾,密如藻丝的发,花瓣一般的白色嘴唇,此刻她更是确信,自己再不会,也从未忘记过这张动人的面容。
只要匆匆一瞥,任何人都不会忘记的神遇。
浅粉色的光点从她的眼角与背后的脊髓中悄悄浮现,结成几乎微不可查的丝缕,向上漂浮。随着丝缕末梢离开身体,这一段生命最后的余音像是被完全抽干,面容重回黯淡,眉眼薄如宣纸上轻轻勾勒的墨色虚痕,再无半点波澜。
顺着丝缕飘动的方向看去,心脏错漏数拍,洛洛萌咬紧牙关,泪如泉涌。
那是布满整个石壁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