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坟冢。
无名英桀们的末路,无人知晓的绝战之所。
不再有人记得他,以及他们曾坚守过的战场,但这些为每一餐发愁,为明日清早或许就要被掳走用以交联血脉的人类,他又能要求他们铭记什么呢。
他们连活下去,都必须竭尽全力。
女孩们不得不剃光头发,烧毁裙子与丝带,或是终日藏在不见光的地底深处。男孩们还没有长大,肩头已经背负了几代人的债业,他们中的许多,则再也没能长大。
他正在死去,蒙尔森也不例外。
薄暮如同一层雾气,将荒无人烟的峡谷包裹,枯骨支撑着灰蓝的天空,风蚀的表面层层剥落,暗金色的边缘依稀有着隐约的暗芒,被四野月白的柔辉映照着,萧索孤寂。
横亘在峡谷中的巨兽尸骨默默伫立在蒙蒙细雨中,冷意一丝丝侵入骨缝,风像是剃刀,一刀一刀削去皮肉,带走所有温度。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他躺在地上,半靠着身侧的黑色石碑,沿石碑矗立的方向,是三座低矮的坟冢。石碑上的铭文已经完全模糊,然而久远的时间里,这里没有被任何生物侵扰,因为浸透龙血的土地已经不再适合诞育生命。
但作为墓地,却正合适。
“老大……想不到吧,你老说我作恶多端草菅人命,但是没想到,还是我活到最后了。”
医生干脆完全放松,软软躺倒下去,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即使那里已经是一片荒芜。
“忘了,你不会用这种高级词汇。也不知道挨着大英雄们,你说话还会不会那么糙。”
他几乎回忆不起粗粝皮肤滑过指尖的感觉,那些与烈酒篝火、刀剑枪炮、歌舞斗争相伴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久到足以令人麻木,令人忘记爱恨,忘记自己的姓名。
可他不能忘,也不能死。
他是最后一个,正逼迫自己铭记所有的人类。那些能够强化记忆与体魄的药剂却有极限,世上唯一能够逼近极限的,只有时间。
只有时间,它无需通知任何人,就能肆意的改变一切。
“记性变差,这是没办法的事。人会死,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喝下最后一瓶粉红色的药剂,如昏暗温暖的篝火边光里,粗粝的枯草甸上,浮游浪子饮下助兴的辛辣烈酒。
于是那些银白的雨,火红的血,漆黑的眼眸都再一次鲜明起来,像是从无尽的甜梦中涌入现实的幻觉。
人们挽在一起,围着他跳起舞来,鞋跟将地砖敲出脆亮的声响,血液重新热烫,眼神闪闪发亮,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面容上,又逐渐灰白,仿佛色彩浓烈的油画在久远的时间中,缓慢的开裂褪色。
绵密的雨声中,余生都苟活在幻觉中的老人,依旧怀抱幻觉死去。
幻觉中的一切,也同样在雨中湮灭,因为最后一个铭记这段血泪的人,已经不复存在。
十年,二十年,八十年过去,古尸化为白骨,白骨上攀附开着白花的藤蔓野草。
一百年,五百年,七百年过去,花草落尽,参天巨木为往来旅者投下沁人的阴翳。
一千年,三千年过去,圣殿拔地而起,又坍塌颓靡,与其所纪念的无名英桀一同被时间忘记。
更久更久的时间过去,唯有草木,如新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