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即将开始。”菲尔垂下眼帘。
大殿陷入死寂,神与神的信徒都在等待。雨声骤然加急,仿佛一支纪律森严的部队正在行军,即将在这个世界展开征伐的铁蹄。
佛伊科苏的死状固然悲惨蹊跷,但她本身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魔女的眼睛,与她留下的《常世算策》。
他们在等的,就是囚犯的自白,或者说悔悟。
神之间不死不休的战役,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力量的褫夺。魔女之眼铸成魔女的权能,浩瀚无垠的魔力则是挥洒权能的媒介。与寄存在阿斯加德,记录万物终途的《运星命宗》一样,对于睿智魔女,记录她生平一切算式的答案,就是《常世算策》。
潮虽然已被革除身份剥夺权能,但她仍然具有神的躯壳,以及所谓神的意志。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要她交出魔女之眼与《常世算策》,仍有一丝生机。
然而,她显然拒绝了这个机会。
惊雷刺穿雨幕浓云,不知承载了谁的怒火,一次次将大殿内神色各异的面容照亮。
“那么,现在进行判决。”
菲尔或许得到了无法言明的授意,像是等待着谁来打断一般,每一句话都必然接续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她并非师出无名,鲛人族年迈的君主携次子阿塔佳提斯无言下跪,已经阐明了一切恳求。
“这可不行,我们从不容许战乱的种子存活于世。”摩尔希摇摇头,她的语气并不强烈,可只说了一句就不再看子民一眼。她本该是最为仁慈宽容的神明,但不知为何,却总是定下不容置喙的杀戮。
“格兰德尔,也是同样的存在。”菲尔侧身低下头,尾尖一颤,等待神谕。
“摩尔希,我们到此为止。”珀洛菲特拉缓缓起身,座下各国政要王室立即同鲛人族一起,跪倒阶下,鸦雀无声。
这场审判就在弑神的现场进行,刑场也安排在当下。湿漉漉的潮雾爬入廊厅,浸湿魔女们铺满身下的长发,在祂们冰凉的身体上舔舐。
“很合理,这件事当然是你说了算。”摩尔希也站起来,捋顺自己的一头银发,拍拍使魔的肩头。
特雾尔萨图斯立即起身,却乖顺的蹲在她腿侧。祂体型高大,即使如栖息枝头一般蹲伏,也有半人高。光从殿顶洒下,祂硕大漆黑的影子完全将潮素白的身体覆盖。
慈悲魔女婆娑着使魔后颈的毛发,使祂发出舒适到极致的低鸣。钩爪难耐的刮擦地面,咔啦咔啦的细微声响分外鲜明。
菲尔转回身,电光倏然照亮她的双眼。
“那么,现在进行判决。”
暴雨如注,敲打寂静的殿宇,如蛇群啃噬着整个世界的基座,雷声震耳欲聋。
“祸根余息尚存,余念郁结不散……沉入极东渊海,永镇格兰德尔。”
鲛人全族起身,再重新匍匐,往复九次。
忽明忽暗的银色火光使所有的面容之上的所有神色都晦暗不明,无论暗中涌动着多少计划与筹谋,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这个格外漫长的雨夜,这个尚且算是安宁的世界之内所有族群的代表与这世界的编纂者们,第一次站在一起,为他们的一位同胞雪恨,以蹂躏另一位同胞的方式。
看着已经抽尽魔力的使魔,现在应该称为无族余孽的独角兽向着新的封印使,从前的意志魔女身边挪动,虽然他只是一指一指的挣扎,但好在他们原本的距离相去不远。
商陆不禁回忆起行进在森林中的身影、等待日出的身影、餐桌边与雪原上絮语的身影、温泉袅袅的雾气中重逢的身影。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那样亲密,又与慈悲魔女和她的使魔迥乎不同。
独角兽用鼻尖轻轻蹭着封印使的手指,后者眉梢颤动,即使已经失去了视觉与听觉,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不能移动身体,但她艰难的喘息,将手向后缩了缩。
她不知道他受到了怎样的处罚,仍在以划清界限的方式,试图将对方从这场残酷的审判中剥离。
但审判已经结束了。
摩尔希拍了拍特雾尔萨图斯毛茸茸的脑袋,收回了手。
使魔抖动身子,如同抖落灰尘一般,背后的长翎飞散如雪,落地化为红褐色的熔岩与灰烬,向着囚徒流动。
珀洛菲特拉收回遥望雨幕的目光,稍稍垂头,似乎在确认囚犯的身份与归宿。实际上,她的目光究竟投向何处是无法分辨的,那片黑色的薄纱织物虽然只是覆盖住她的眼帘,然而却让她的神情、容色、意图,乃至她说出的话语,都变得耐人寻味。
现在,这片勾画着暗银四芒星花纹的奇异织物脱离了她的肌肤,随空中流动的长翎灰烬飘飞裂解,铁灰色的十字光芒在织物碎片与灰烬之间散射。光芒之中,织物边缘镶嵌的银黑色饰链骤然增长膨大,每一个扣环上,都雕刻出削铁如泥的十字星刃口,数十条刃链绞缠着从落英般的灰烬中爆开,铿锵作响,如离弦的无数箭矢,射入囚徒的身体。
商陆猛地攥紧了手。
可怖的神罚穿透她紧闭的双眼,刺入肌肤,在骨骼与肌理之间缠绕,捆缚住双腿,钉入关节与肢端,最后将两只掌心一齐穿刺而过。突出身体之外的链条生出根须般的分支熔入在她身下凝固的熔岩,岩板向上拉伸扣合,将仍在剧痛中抽搐的女体封死在棺中。
神宫在判罚中颤抖,万民亦如此。
珀洛菲特拉双眸紧闭,稍稍抬手,提起冈格尼尔重重敲击地面。无形的力量随震荡的波动溃散,在石棺之上凝聚,刻画出十位原质魔女的烙印。代表藉由这个世界十位新神之名,承载她们现存或遗留的魔力,将灾厄的种子永远封存。
“审判结束。”
最后的灰色光芒业已熄灭,隔着巨大的石棺,另一侧的丽贝卡,眸中的光一同熄灭。商陆垂下眼帘,父亲可以放心了,他想,可以永远的放心了。
他随着其他主客一同离开审判场,回头去看,珀洛菲特拉仍然闭着眼睛立在原地,摩尔希在她身边,抓揉着特雾尔萨图斯的毛发。
一位新神的消亡,同她的诞生一样仓促。
但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是谁都会这么放下心,尤其是带走石棺的鲛人,然而看着那些人类的眼睛,他觉得,似乎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计划,才刚刚拉开序幕。
回头去看,雨幕已经模糊了宫殿与灯火,而身边的亲人,已经模糊了是非。
这一夜,似乎有千万年那样漫长。这一夜淤积的雨水,似乎能够将整个世界淹没为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