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从肌肉中生长出来,如鳞甲般坚硬。她劈断几根指甲,也只是扯下了无关紧要的珠坠饰链。
这样的冒犯触发了某种安保系统,成群结队的面具士兵也涌进来,但不知为何,他们只是默然列队,却没有刀剑相向。
于是,她更为大胆的迎上去,伸手便在统治者面前,将她那些军士的面具一张张揭开。
这倒容易,那些面具附着银白的鸟羽,有两道夸张的粗重浓眉,以及骇人的黄绿色眼睛,只是藏在后面的脸却只是一片虚无的阴影。取下面具,坚不可摧的铠甲立即坍塌,簌簌风化为银灰色的沙砾。一连几个军士都是如此,她连连出手,沙砾在脚边堆积成连绵的白色山峰微缩模型。
仆从们有条不紊的整理室内,军士们木然肃立。至少并不是每一张面具下都是自己的脸,她这么想着,转向女王。
“回想这之前的许多时候,我偶尔会觉得,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许多事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句话没有动摇潮的决定,但她还是暂时收回了想去掀开最后那张雍容面具的手。
“如果你说的那些事和我有关,那么我必须了解真相。”她是意外降临到这里的不速之客,可除此之外不过是个基于本征世界的普通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成为某个复数世界的矛盾中心。
其实不必验证,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的雏形。
“当然,不这么做,你就不是你,我也就不是我了。”
这是这么久以来,那张剔透欲滴的唇绽放的第一缕微笑。毫无预兆的出现,流星般消逝。
而后,无声的命令下达,地面开始颤抖。
女王的身形连同她的意志都巍然不动,西璞上前扶住潮,却被要强的后者一把推开。
仆从与军士有序四下散开,中途便纷纷化为花瓣与沙砾,风从殿顶压下来,将它们吹成一场暴风雪。帘幕狂涌,四壁烛火熄灭,贴花内饰淋漓剥落,露出正在开裂的铁灰色砖石。
环顾四周的熙熙攘攘,潮这才发现这房间大的出奇,女王或许把一整座宫殿都留给床上的女人做卧房,他们简直真的像是站在无边的海底中央似的。
现在,周遭海水棋盘一般分裂向外向下翻开,露出头顶深不见底的夜幕,这块漆黑的海底礁石异军突起,向上急速攀升,如海中刺出的钢锥,直插入天空的胸膛,仿佛要穿透它的心脏——那硕大的淡蓝色圆月。
“你说得对,我想要知道的事,我要自己去验证。”
风将所有花瓣与沙砾吹尽,在这天海相接的地方,她们之间不再有任何阻碍与壁障。
揭开那张面具,潮有种错觉,仿佛那人不是露出了脸,而是被撕下了整个皮囊。
她惊惶退后,跌坐在床边。
与此同时,嘶吼声贯透云霄,海中升起流火与漆黑的龙影,水花倾落如瓢泼大雨,海浪在这座危崖底部粉身碎骨,月光则抚摸这里的每一寸与每一处,带来绝对的安宁。
罂粟红的犄角被火光映照得浓烈炽热,金橙色的竖菱瞳孔中,映照出三张一模一样的面容。
仿佛每从噩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又堕入新的噩梦。
“仅仅这样去验证,是不够的啊。”
潮看着“另一个自己”低语着一步步靠近,居高临下扫视,将她的恐惧与无措尽收眼底。
“你……你怎么会……”
这里有茶会主人丽贝卡,有毛虫佛伊科苏,有巨龙哈迪达斯,有许多熟悉的面庞,都不奇怪,甚至有一位缠绵病榻的“潮”也不奇怪。可是,怎么还会有第三张自己的脸,第三位扮演不同角色的同一位演员,如果自己是爱丽丝,那么她们难道就不可以是“爱丽丝”么,或者,她们分别又是哪一个阶段的“爱丽丝”。
还有,在与自己见面的那一刻,每每流连在这个房间的时候,她又是怎样一番心情。
“你需要时间,需要经历,需要一步步踏入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不必心急,也无处可退,因为这是一条‘无告无免的征途’。”
越是听下去,越是心惊胆战。已经有太多的地方与自己的所处不谋而合,多的令人毛骨悚然。
“等你来到我的位置,等你成为我……呵,就当做是珀洛菲特拉的预言吧,你会成为我,获得属于我的一切。”
女王的眼眸,或者说“第三位潮”的眼眸光芒锐利逼人,如两点有价无市的稀有粉钻,带着皎月的光辉缓缓旋转。倒映出海与天,倒映出这之间的千军万马。她的王座下,必定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血流成河的万军之战,那时的血将月亮都染的殷红,仇恨的心狂躁的跳动。
“不会的!我不会成为你。”潮抓住光滑的尾柱站起来,缓缓开口,斩钉截铁立下誓言。
“我绝不会,走上任何人,规定的任何道路。这是我的意志,没有人能动摇我的意志。”
可是与她的正容亢色不同,“第三位潮”的反应堪称气定神闲。
“你说得对,正是这样。那么,你可以离开了,这里没有人需要你做什么。”
她一拳打在棉花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仓促发现的这个事实虽说骇人,可到现在,对方都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现在还挥手就放她自由,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大老远把她接过来像祖宗似的供起来,就为了请她看一出没头没脑的荒诞剧。
一模一样的几个人又怎么样,不同性格又怎么样,她从小到大的履历再清晰不过,没有任何跟人体试验沾边的体验,这些诡异的存在也不可能跟着她回到本征世界,只要见过看过将她们抛在脑后不再想起,也就不会有任何牵绊。
“为什么?”
女王已经转过身去打算离开,她冲着她的背影呼喊。其实她们之间也就只有两步远,可她就是觉得,必须要通过大声的呼喊,所有的疑惑才能跨越这段距离。
或者说,即使只是两步,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她确实需要经过很久,需要迈出很多步,才能抵达。
“有朝一日,你会发现,你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话音未落,身影已然化为粉紫色的烟气。她来的时候那样惊天动地,离开时,却没有一丝声响。
西璞的嘴唇开合几次,也只是道别。
“那么,请您保重。”
他退后几步,衣角翻滚,同样散为烟气。
潮握紧手里的朗基努斯装置,回头去看床榻上的人影,但那里只有一床散落的花瓣,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起的玉兰香味已经完全消失,大概从此刻开始,这个世界的春天结束了,应春自然也不会再开放。
“哈迪达斯,哈迪达斯,龙王哈迪达斯。”
她在心间默念,可披拂月色的巨龙收回目光,重新钻入海面下。
与此同时,高崖上的山石大块大块坠落。
似乎随着女王的离开,这个未知的空间,甚至这个奇妙的世界,都正在迅速衰落崩塌。
龙吼声从脚下传来,这里即将被龙王吞入腹中,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虽然也想过干脆就这么被吃下去,打断所有进程也算一种玉碎瓦全的挣扎,但也实在得不偿失。
潮于是随山石坠落,黄铜色的钥匙圈高速旋转,中心迸发朝阳初生般的橙红色,随着李曌越发清晰的读数,朗基努斯装置开始运作。
然而天上的月亮,却依然近的能够触手可及,那是某个正朝她飞驰而来的结局。若要反抗这条路,若要打破这个结局,那么只有跳出这里,劈开罅隙,撼动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