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小芽叶儿,今时已长大啦……”女人抚着他的犄角,与他额头相抵,眼尾的纹路伸展开去。“大人,这一路上,晖如果有冒犯您的地方,我在这里向您致歉。”
“爱子之心,魔女大人还请体谅。”艾因带着妻子与儿子,与身后族人一同再次躬身。“瓦尔纳议事内廷议长曌,大人在这里的一切事宜,由他亲自安排,您对瓦尔纳的所有期许与要求,都将得到妥善处理。”他伸展右手,所指处有人出列,按着胸口浅浅俯身,淡淡点头。
潮的眼神飘过去,落定。
名为曌的独角兽与她对视,神情不卑不亢。
在许多密切接触过的伴侣们眼中,她独树一帜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说,如果安排她去大肆宣泄一番购物欲,就不如安排她参观一个小特展或者新奇的博物馆更合心意。当然也不是说她不那么注重物质,因为在参观期间摸出包里不知何时被塞进去价格不菲的礼物盒,那简直是给她这样的人会心一击。
某个乍看上去并不出彩的小总裁就很能把握这一点,约她见面的地方,不是雕塑馆就是美术馆。她记忆犹新的还是刺绣艺术博物馆,因为只是逛完展馆去压压妆的功夫,香樟树荫下那辆轻盈的苔绿色Panamera无声滑行到面前,打开车门,红唇玫瑰映着巧克力色的座椅和她轻眨的眼,乖滑惹人怜爱。
咳,记忆到此戛然而至。她想说的是,这位看起来不大愿意亲近旁人的议长大人,与一幅价值不可估量的刺绣水墨何其相似。不仅是指精雕细琢如细细计算过的眉眼,还指他古井无波的神色背后,恣意流露出的几多锋芒。正如细密针脚排布而成的团团水墨,粗粗赏玩是一片晕染得当的迹,细看却分明是根根丝线,每一根都计算出完美的角度与浓淡合宜的色,数以亿计,亿万心血。
这样有价无市的作品,轻易不出现在人前,哪怕只是靠近了呼吸生出的水气都会破坏金贵的丝绸。也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只不过不是怕伤害他,而是那些细密针脚似的锋芒,实在教人心生畏惧。
她不大懂得礼节,但身份与摆在那里,就只颔首也足以与国君的尊待相匹配。
“大人慈善,瓦尔纳不胜荣幸。还请尊驾移步内岛,侍神宴已准备妥当,请大人务必尽兴。”
比起充满审慎的蒙尔森,与懵懂无畏的阿斯加德,瓦尔纳对她的态度要更亲近平和一些。虽然兴师动众,放眼望去尽是力量纯粹的国之栋梁,但毕竟有晖的关系在,没有哪个种族不清楚使魔与魔女之间忠贞不二的神契,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而她本身也在心理上与瓦尔纳更加亲近,因为即使再怎么海晏河清,君主贵族专制的其他几国,从制度地位上,的确不如瓦尔纳这样的议会民主制更加先进。
只不过她确实没有想到,初次相见觉得心智不健的小兽,竟然还是国子。难怪对于一路结识的大人物们,他从来也是直呼其名。如果不是总觉得他不谙世事难免礼数不周,自己早该发现这一点。
片片银光朦胧中,兽群再次现身,交错着,重叠着,如一片片相互亲吻的玉兰花瓣,在春月光影中浮动。潮从来不知道,原来看似大同小异的白,也会有这样浓淡深浅的差异。比起统统白衣飘飘的人形,反而是原本的兽形更好区分他们。
艾因与他的妻子长长的鬃毛中夹杂暗芋色的微芒,围绕着他们的政要元老们则各有鱼腹浪翼的参差。议长却是独树一帜的解开身侧衣摆上的飘带丢下,任其绵延铺展又随同僚们双翼鼓动的微风消弭,露出背后气势磅礴的墨蓝机车。
他睨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潮,跨了上去。
而晖自然兴高采烈地冲回来,亮闪闪的蓝眸中,兴奋地眸光波涛汹涌的喷发出来,似乎在向她大声呐喊。
大人骑我!!!!!
穿越重重绿幕,千峰直指高天,白鸟盘旋相鸣,飞瀑激荡直下,喧豗作响。穿行在山峦峭壁间的仪仗平稳如海中的白色巨鲸,滑过一团又一团湿润沁香的绵云。
在这之中的潮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议长最后留给她的眼神,不是隐约的邀请也就罢了,怎么分析怎么像是在出言不逊。
“傻愣着干嘛?”
那眼神如是说。
真正确认其含义,是在侍神宴上,对着面前的菜品发呆,在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神中的这种意味,更分明了一点。
“可是菜肴不合口味,大人何故拘礼,但说无妨。”
这里不同于长桌奢宴的阿斯加德,而是分桌分餐,参与宴会名僚的不过数位,菜肴各有不同规制。
剔透高远的琉璃穹顶爬满葱茏植被,夜色从枝叶的缝隙间滴落,在穹顶之下的殿内盘旋扭转,折射出粲然星光。数张盾形小桌相隔数臂之遥,圆形围拢,每一张都衬着雪白的桌布,那雪中像是掺了金沙。除右手边的艾因与他的妻子,左手边的议长外,经介绍,其他进餐者都是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独角兽,分别来自议会之下各个议庭的不同庭长,一眼看上去,都有着相似的眼神。
议长与他们大相径庭。
他们之间有些距离,这并不影响那双宝蓝色眼睛中的情绪传递到她这里。除了刚刚展露过的淡淡讥讽外,却又不知是防备,还是迟疑。
怎么说呢,中学期间,在父母的授意下,也为防止有心人抓住把柄多生事端,对自己的家境情况,她始终避而不谈,保持着许多与同学间淳朴实在的关系。毕业后尤其读了大学就没有了顾虑,也参加、组织过不少大小聚会,香车宝马,灯红酒绿。得知她家境的朋友们,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时他们尚且年幼,看着她的样子,仿佛认识她,又仿佛不愿认识她。
她在心中回忆,自己与这位天纵英才的议长,确实未曾谋面。
“没什么,只是样式奇特,禁不住多留意一些。”
“这是议长培植饲养的植物和兽类,也是由他研究食谱做成的菜肴,大人感兴趣,明日可安排您亲自参观体验。”艾因又将话题转到议长身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然了,一切以您的需求为先。”
领袖对官员的爱护和倚重并不罕见,但也不至于巨细无遗到这种程度,才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她连这位看上去傲岸疏离的议长仍要躬耕田野都略知一二,更毋论他废旧革新,奠定瓦尔纳国体制度的壮举。
艾因不愧为话痨使魔晖的父亲,敦和豁达,且父子一脉相承,同样的能言善道,往来寒暄之时还不忘照料妻子。
一国之君固然大权在握,但一者之智终究容易被奸佞蒙蔽,酿成灭国之祸。况且,潮注意到,晖并没有出现在宴席上,他将自己送来这里就自觉离开,可见在瓦尔纳的政治背景下,君权已经不复存在。她猜测,艾因似乎也不大愿意被国事政务纠缠。看晖的样子就知道,他的父母必定和睦恩爱,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绝不止望子成龙,更有自己不怎么奢望的温情。
如果真如艾因所说,治世之才,亲事农桑,或许距离某位蜀地军师也就差一个木牛流马。这位赵议长,倒是个有点意思的奇兽。不对,他似乎不大愿意化做原型,还喜欢机车形态的阿尔瑞克毯,就是不知道他的仪表盘上有没有猫猫头。
另外,以她的身份,想见李明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有这样的议长在,李明明大概也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大奸大恶。
“原来是议长大人的巧思,真是别致。”
目光再投向眼前那盘菜,或许只是颜色搭配相似罢了。她象征性的吃了一口,而后便是一整晚辗转反侧,后悔自己为什么只吃了一口。
那可是西红柿炒鸡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