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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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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的吴世川,年纪还小。

他住着吴家村里最破、最旧的一间茅草棚子,穿着吴家村里最破、最旧的一身糙布衣裳,没有什么名字不名字的,人们都是“小兔崽子”、“小兔羔子”地吆喝他,毕竟他无父无母、身世不详。

彼时,他不觉得这是羞辱,还以为自己生来就该被叫作“兔”。是以,当村里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胡乱喊他“兔儿”、“兔头”,指着猎到的山兔子取笑他时,他也只会傻呵呵地一起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妄图以青一块、紫一块的代价,加入小伙伴们的游戏中。

他太小了,不明白所谓姓名的说法,不明白兔子这个小东西,为何会成为一种骂人的称谓,怎么就会被用来欺负人呢?当然,他也是无法理解什么是欺负的。他看不懂村里人对他投来的厌恶目光意味着什么,理不清随手抓过身边的石头、树枝打过去会是什么恶劣的行为,辨不来自己是被欺负还是在欺负别人。

因为,那个被他称作“爹”的人,就是这样对待他的。那个满身烧伤的老男人,日日泡在酒坛里,不是醉成一滩死肉,就是没原由地发酒疯,然后抄起扎在酒坛上的粗绳直往他身上抽。尤其,当他被人骂作“老兔崽子”、“老兔羔子”后,那些绳子,就会愈加狠厉地抽到他这个“小兔崽子”、“小兔羔子”的身上。

他固然感受得到疼,但是每每疼上一会,爹就会把吃剩的下酒菜扔给他,运气好大鱼大肉,运气不好也有点荤腥味,那疼便再算不得疼了,仅是另一种代价。也有疼了却不成代价的情形,那就是同住的女人冲过来替他挨打的时候,疼是少了不少,然而饿肚子的感受,不比疼好捱。

他想不通,这个女人到底是护他还是害他;更想不通,明明饿得心慌,可看到她被打得奄奄一息还朝自己笑的模样,他又觉着,饿一饿肚子也没什么捱不住的。他可以进山摘野果,大不了趁爹酒醉偷吃他的饭食,被发现了,也不过就是再疼一疼,说不定还有机会吃饱些。

没法子,这个女人是傻的,话都讲不来,根本跟她计较不了“疼才有饭吃”这回事,对着他,痴痴地笑。他曾学着爹的样子抽打她,她也只是笑,笑到他使不上力气再打下去。

是饿的吧,吃不饱,就是没力气。

不光他没力气,傻女人也饿得没力气,整日蓬头垢面地窝在茅草堆里昏睡,任谁来拉扯她一下都没力气挣扎。很多次,他撞上这场面,竟窥见傻女人同他差不多破旧的衣裳下,藏着一具比白兔毛还亮的躯体,尽管那上面布满伤痕。

其实,傻女人挺好看的,与吴家村格格不入的那种好看。但她也并非一直好看的,偶尔不好看,就在短暂清醒的片刻,她会面目狰狞地吼他:你爹被他杀死了,杀了他,杀了他!那个毁了我们家的人,杀了他!

不用傻女人告诉他,他早听村里人嘀咕过,自己是个死了爹的野种,还说,这个傻女人就是他的娘。他又不傻,怎么会认一个傻子做娘呢?可他见了别人都有娘,面对着傻女人,也会没头没脑地叫上几声娘。

娘,要他杀了爹……

他不知道杀人为何物,体会着一具具毛茸茸、软绵绵的身体在掌中冷下来,他心里满足,比填报了肚子还满足。但这满足总缺了那么点儿什么,或许让暖意再流失得慢一些,或许让抽搐再频繁得快一些,或许……

他就会更满足、更满足……

后来,他终于感觉到了,满足。

他的日子并未因此发生多少变化,这段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大人眷顾,选中了他,像梦一般。

大人赐予他新的爹、娘,还有两个兄弟。虽然这个爹时不时也让他疼,但疼不疼他都能吃饱,而这个娘也常对他笑,虽然笑不笑都没有傻女人好看。

这个爹不一样,极少饮酒、从不喝醉,而且,日日教他学书习道理,不厌其烦。

他学圣经贤传,也偷看杂书,读到“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才破解“小兔崽子”、“小兔羔子”的来由,可读到“梦月入怀,犹生天子”,又不甚了了:若说,兔怀胎而非种,为何自己生来贫贱?为何,偏是自己与那些异类沆瀣一脉?

文江学海,解答不得他的困惑,形形色色叙事,或千人一面或别创一格,无人与他同路。

远眺天边的月亮,他忽然想,是否“宅眷皆为撑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才是人之下流原貌,这个世道本就无解,有人名飞青云上,有人托生在泥滓,万别千差,都是命,是他的命不够好。

是了,是命,但不是他的路。他应该有名字,他可以有名字,只要他,改改命。

……

再后来,他久违地感觉到了满足,一次又一次。

他有名字了,他叫吴世川。

***

悲哀而扭曲的际遇,类似于江沄的可怜身世,一个可怜的吴世川。

远溯打了个呵欠,眼角余光扫到面露同情的严峙——他很动容,这样一个故事,足以令人动容。

“我发觉,许多讲故事的人,即使言如其实,也总将与己无干的地方叙述详尽,越相干,反而越轻描淡写。”

他和颜悦色地盯着吴世川,笑得却轻飘:“听说,你会用鞭打一类的手段来教训人,理当见到过鞭子抽打后的人身吧?你不是那样的。沾了酒的绳子,远比寻常鞭子不可忍,留下的伤痕,用上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法完全去除,继而积年累月,深深刻进皮肉……”

“你这身皮肉,不是那样的,说什么瓦不遮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断不是那样的。”

眼前的吴世川保持着垂首的姿态,但显然并不像所表现得这么顺从,掐着茶杯的指节泛白,整个人绷紧如弓弦,似乎随时就要骤起发难。

见严峙戒备着趋近,远溯摆摆手止住,仍对吴世川和声道:“我问得是你这个‘吴世川’,而非别的‘吴世川’,他们的来历,轮不到你来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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