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人群之外,小丑在人群中,那双眼睛看不到喜悲。
很快小丑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能看见她?她有点惊讶,因为在这之前所有人都无视了她。
“给你,拿好。”只惊讶了一瞬,她把气球的绳子递给他,他同刚才一样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然后向她鞠躬道谢。
她看向他的手,小丑的手上戴着一副不合尺寸的白手套,白手套里可能塞了棉花什么的,看起来有些臃肿,不好抓握。
她把绳子抓在手里绕了几个圈,再套在他手套上。
气球稳稳当当抓在他手上。
小丑盯着手里的红气球愣了一下,随后弯腰又向她鞠了一个躬,幅度很大,配合他摇晃的大帽子,显得很夸张。
可是在场人都没有笑,他们盯着她。他们发现了她。
石子打破了湖面的平静,她知道自己无意间惊扰了什么。
八音盒中欢快的曲调一顿,忽然切换成了狂躁无序的怪异曲子,乐声张牙舞爪格外刺耳。
旋律越来越怪诞,越来越急促,盯着她的人逐渐露出他们原本的面貌,动物的特征慢慢在身上显露出来,就像先前的猎人,或者红丝带夫人。
他们围拢住她,她往人群外一瞥,只有小丑还站在原地。
他是在场唯二的人类,没有动物的特征。他静静看着她,脸上是油墨漆出的笑容,看不清掩藏在浓厚油墨下真正的表情。
众人完全包围她时,一阵白光包裹住她。
一晃眼,她跌落在花圃中,叶子花瓣落了满身,脸上还有点迷茫。
她这是又被扔到了哪里?
“啊——”谁在尖叫。
“吵吵嚷嚷做什么?”一声呵斥打断了仆人的喊叫,仆人瑟缩地闭上嘴,退到角落。
很熟悉的景象,很熟悉的发展,可这一次她遇见的不是红丝带夫人。
对方戴着一双白丝手套,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子,半掩着嘴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打量。
这种打量肆无忌惮毫不遮掩,非常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视线落在对方手中的扇子,她一下子想到红丝带夫人口中的羽扇夫人。
“……坐吧。”羽扇夫人用手中的扇子一指,她对方扇子挪开的间隙看到了对方露在唇外的牙齿。这是一头斑鬣狗。
桌上摆满了餐盘,精美的瓷盘上是令人毫无胃口的食物,或者都不能称之为食物。她看着盘中的腐肉,甚至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羽扇夫人丝毫不受影响,用那双洁白的手套直接抓住腐肉,埋头在餐盘里扫荡,脸上手上沾满了血迹,牙边窸窸窣窣掉出一些碎肉。
她按揉了一下抽搐的胃部,默默远离了餐桌。
羽扇夫人突然抬头,眼睛粘在她身上。
“你不吃吗?”对方的声音阴恻恻的,“你在嫌弃我庄园的食物难吃?”
挑剔主人家的食物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她脑海里顷刻间回想起红丝带夫人的的一些话来。
“不,不是。”她连忙摆摆手,面不改色地胡诌道,“我们只有在太阳正午的时候才会进餐,现在已经过了用餐时间了。”
“真的?”羽扇夫人将信将疑,看了一眼窗外。
“是的,夫人。而且强迫客人改变自己的用餐习惯不符合礼仪,你说对吗?”她试探着问,拿不准能不能糊弄过去。
她注意到当她说到“礼仪”这个词时,羽扇夫人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就散了。
“当然当然,客人你请便。”羽扇夫人端坐在椅子上,笑得温婉。如果忽略嘴角的碎肉和沾到鼻子上的血污。
……用餐完毕后,羽扇夫人邀请她参观起了自己的庄园,特别是那些最令自己引以为豪的“收藏品”。
她在一只怪鸟面前停住。
“怎么了?你对这只小畜生感兴趣?”羽扇夫人的声音传来。
逗鸟杆不轻不重敲在鸟笼上,笼中生物惊了一下很快平静下去,收起翅膀缩在角落。
“它……是什么鸟?”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怪鸟的羽毛要么被折断,要么干脆秃了一块,根本没法判断它的种类。
她还注意到在她询问它种类时,它的身体还瑟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找地方躲起来,可惜鸟笼空荡荡的根本没有遮挡物,它无处可躲。
逗鸟杆又敲下去。
“小畜生还想躲?就这副丑模样还怕被别人认出来?”羽扇夫人干脆直接打开鸟笼,一把将怪鸟抓出来。
怪鸟在羽扇夫人手中挣扎,它张嘴叫喊,喉咙里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眼尖发现鸟嘴里被剪掉了一截的舌头,她不由得暗地里皱起了眉头。
“这只小畜生是霞光鸟,那一身漂亮羽毛在阳光下像霞光虹彩,生来就有众多拥趸,所以成天昂头挺胸的,看着傲气十足。”
在讥讽的语调中,怪鸟的头越来越低,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弱。
“可是只要抓住一只幼鸟,剪掉它的舌头,毁掉它的羽毛,不停地告诫它它是一只丑东西,很快它就再也不敢逃到阳光底下,以这副丑样子见人了。”
羽扇夫人嬉笑地逗弄这只霞光鸟,漫不经心地拨弄它身上残缺的羽毛。
“还会害怕被人发现它曾经是霞光鸟,自己把自己长好的羽毛啄掉,永远只敢躲在鸟笼里,只敢躲在这副丑陋的模样底下。”
说着把怪鸟往笼外一扔。
“甚至把笼子打开它都不敢跑。”
羽毛残缺的怪鸟飞不起来,只能滑稽地一蹦一走地钻进笼中里,蜷缩在半盖住鸟笼的黑布阴影中,残缺丑陋的背羽颤抖着。
羽扇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了,那把扇子都遮不住唇边露出来的血腥獠牙。
黑布盖上,话题很快略过怪鸟。
她回头看了一眼蒙上黑布的鸟笼,最后跟着羽扇夫人前往下一个收藏品的展柜。
黑夜降临,只有壁炉还亮着,柴薪在火焰中噼啪响,隐约有很轻的金属碰撞声传来,还有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离开吧,外面比笼中有意思。”
打开的笼门内,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回应。
“等到你的羽毛长好了,依旧是漂亮的霞光鸟。不漂亮也没关系,没人规定霞光鸟必须漂亮,必须光鲜亮丽。”她注视着阴影,轻声说。
阴影依旧沉默。
“也可以去到不在意你的样貌,不在意你是否是霞光鸟的地方,并与不在乎这些的人或动物做朋友。”
“黑暗太孤独了,阳光会让你好受许多。”
“快走吧,鸟笼不是你的归宿。”她催促着,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羽扇夫人发现。
“走去哪儿?”
一道沙哑阴沉的声音从她背后慢慢靠近。她心跳停摆了一拍,猛然转头一看,是羽扇夫人!
她不自觉往后退,对方步步紧逼。暗淡的烛光中,将对方的面容映照得格外可怖。
“你要放走这只小畜生……你怎么敢!”
随着一声暴喝,羽扇夫人的身形越来越庞大,脊背越来越弯曲,直到撑破了身上的衣物,从一个像斑鬣狗的人变成了一头人形的斑鬣狗。
她看向羽扇夫人暴露出来的手,是那只拉她进黑洞的灰褐色的手!
她意识到不对,试图逃走,可是羽扇夫人庞大的身体堵住她唯一的退路。
那副狰狞的模样仿佛随着火光的跳动,在不停扭曲变形,拼凑成一个毫无美感的血腥的怪物。
恍惚间,她在这个怪物身上不止看到了羽扇夫人,还看到了露着讥讽而怜悯的笑的红丝带夫人。
对方向她扑来,谁也没注意到的一个细小身影从打开的鸟笼里蹿了出来,迅速撞翻了一旁的蜡烛,蜡油一下子点燃了防尘布。
——这里堆满了羽扇夫人引以为豪的藏品,到处都是易燃物。
短短一息间,火势如山崩海啸,无可阻挡地大肆扩张,将碰到的一切贪婪地塞入巨口,咀嚼吞噬。
火势逼得她频频后退,突然后腰碰到一个木盒子,手指摸索到一个平滑的东西,这是……梳妆镜?
还没来得及多想,一股熟悉的吸力向后拉拽着她。
白光彻底笼罩视野之前,她看到了暴跳如雷的羽扇夫人和因为计划被破坏而气急败坏的红丝带夫人。
还有一只在火光中引吭高歌展翅而飞的霞光鸟。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把它救出来……
白光消失,她差点站不稳,一些无序的记忆片段一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头痛欲裂。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
她蓦然转头,只听见掌声雷动,欢呼声震耳,不远处马戏团表演要开始了。
小丑站上高台,向观众们鞠躬。
她张嘴喊他,他看到了她,却挪开了视线。
她想跑回去带他离开,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她身前,一个冰冷的声音对她说:“你已经在‘门外’,不能再进去。”
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被拉入黑洞后失忆了,被扔进马戏团,成了新的马戏团成员。团长对马戏团所有人非常的苛刻,只要完不成表演都免不了一顿毒打。
她躲在角落疗伤,遇见了小丑。
她那时失去了记忆,对马戏团的一切感到恐惧和彷徨。他捏了捏圆溜溜的大红鼻子,似乎在思考怎么安抚她,随后从浮夸的帽子取出一只玩具跳跳蛙,放到她手心。
他在马戏团待了十几年,对于马戏表演驾轻就熟。
他涂上油墨模仿一个人时惟妙惟肖,经常会顶替她完成那些复杂而危险的动作,顶替她接受那些苛刻而残忍的惩罚。
她在马戏团待了很久,不出意外地和他成了朋友。
他不能说话,但是有一手漂亮得体的字。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是他拒绝露出油墨下的真容见她。
——他早就忘记正常人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浓重的油墨替他哭替他笑太久,他已经不会把控脸上的表情了……他怕他会吓着她。
在今天以前,哪怕失忆了,她仍渴望着马戏团外的世界。因为那里,有光。
马戏团的独脚鹦鹉讥笑她异想天开,它说他们这种没有心的怪物如果跑到阳光底下会被太阳活活烧死。
旁观者哄堂大笑,只除了小丑。
他递了张纸条,问她真的想到外面去吗,她回答是的。
他问哪怕在太阳底下死去,她回答哪怕在太阳底下死去。
他默了很久,然后才又递给她一张纸条。他告诉她,他可以借给她心脏,让她能在太阳底下自由行走。
她问他既然拥有心脏,为什么不自己到马戏团外面看看。
他摇摇头,哄骗她说,他先将心脏借给她,等她发现有趣的事物再回来找他,还他半个心脏,然后他们再一起去看。
她没有发现不对……应该说,她要到外面看看的热忱和急切,压过了心底的那点不对劲。
等到她带着一颗完整的心脏踏出门外的那一刻,她后悔了。
如她所愿,阳光接受了她,外面的世界接受了她,可是她回不去了。
她木然地站在门口,门内,马戏团里欢呼声一阵比一阵大。
一分钟前,团长宣布了表演的节目单。
她听到了小丑表演的节目,一下子被定在原地,紧接着猛烈地捶打透明的屏障,试图找寻回到门内的办法。
那道冰冷的声音在此刻充满了恶意。
“你听到了吗?他表演的是《审判》,针对无心的怪物的审判哦。”
它换上一种冗长华丽的调子,唱诵诗歌一样念出那段演出旁白——
“神将宣判无心之人,祂判他有罪。”
“炽热舔舐罪人的身体,烈火成为罪人的囚衣。”
“有罪之人在炽焰中起舞,不停不休,直至死亡。”
“——你知道吗?《审判》本是给你准备的表演节目哦。”
“不过没关系,演出圆满结束了不是么?”
隔着欢呼雀跃的人群,她看向舞台中央,演出者以扭曲又滑稽的姿势栽倒在地,结束了表演,像断了线的木偶,再没有了生息,眼睛看不到半分神采。
他离开了。
她很难过。
她没有抓到半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