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挠他的脸,挠出了血,表情凝聚着阴云,憎恨着这张与他母亲无比相像的脸。
他的生母容貌绝佳,曾被誉为王国第一美人,前任领主一眼挑中了她,哪怕不爱她。
玛格丽特夫人迫于压力与前领主成婚,婚后并不幸福。
前领主把她当成一种名贵的、可以跟旁人炫耀的奢侈品娶回家里,极度扭曲高压的掌控欲让她几度精神崩溃。
某天夜里,她与侍女一同逃离宫殿。
留下她唯一的儿子——可能她也不想承认那是她的儿子,那只是她怨恨的人的子嗣。
一时间上层圈子一阵哗然,前领主夫人与下人私奔的流言不胫而走。
前领主颜面大失,滔天的怒火无处宣泄,只能蔓延到这个越来越与生母相像的孩子身上,本不该属于他的苦难自此降临。
后来前领主再婚,宫殿里多了个女主人,他也多了两个手段恶毒不比继母逊色的继兄。
在包括生父在内的一家子的放任,或者说推波助澜下,他身上的伤口只增不减,拳打脚踢、叫骂凌辱,严责酷刑的阴云从未离开过他。
因为他的生父看重面子,这些腌臜事同丑陋的伤口一起永远隐藏在他华美的衣袍下,在外面人看来,他的生活如他的容貌一样光鲜亮丽。
他在淤泥里挣扎了十四年。
终于,他站上悬崖,恳求大海带他离去。
可是大海拒绝了他。
曾有凌辱过他的仆人在被他杀死之前苦苦哀求他,乞求死后能够埋葬海底,让灵魂被海浪带走。
秩序圣殿的教义说,被他人杀死的人无法保存完整灵魂,除非灵魂被大海收容。
他当然没有让仆人如愿,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有什么资格奢望呢?
所以他不仅杀了对方,还将其肢解,抛在荒野任由鬣狗秃鹰分食。圣殿的教义说,身体破损的人,灵魂不得安眠。
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别人没有资格奢望。
玛格丽特夫人死后,领主时常发病,海怪从他发病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无人在意的真相。
她想起了他们初见,她曾将他捞起。
海怪回忆了很久,也考虑了很久,她还是伸出触手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撕裂伤口。
没有人为干扰,伤口会结痂然后脱落,最后慢慢痊愈……身体上的伤口可以痊愈,那么灵魂呢?
海怪知道,她从未将他捞起。
他问她:“你在可怜我吗?”
她答:“我还没学会可怜这种情绪。”因为她没有心脏。
“我只是不喜欢苦难,不喜欢自己的苦难,也不喜欢别人的苦难。我无法从旁人的痛苦中获得快感,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快乐而痛苦。”
海怪没有心脏,但海怪的灵魂是完整的。
海怪的话语却激起了他的怒火,他觉得她在嘲讽他,他们差点争吵起来,不欢而散。
此后他再没问过这个问题,她也没有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时发病严重,她会一触手把他抽晕,给自己找点清净。
伤口还未痊愈时,是疼痛而敏感的,如野兽断肢,一旦触碰就要龇牙咧嘴摆上战斗姿态,哪怕潜意识不愿冲突产生。
如果海怪有足够的力量、足够的时间等他真正的伤口愈合,补上灵魂的缝隙,或许能一窥尖刺利剑下原本的柔软。
那是一个渴望温暖的灵魂,不然也不会因为海怪当初对他的一丁点善意而没有杀她,执拗地将她留下,不惜动用极端手段。
他屠戮了所有直接或间接虐待过他的人,他对仇人从来都是杀之而后快,而不是留在身边,向她展露伤口,病态地去讨一点不宣之于口的善意。
不过这是没有心脏的海怪没有学会、无法感受的。她注定救不了任何人,她甚至自顾不暇。
被关在宫殿的日子非常无趣,海怪开始怀念海洋里那些烦人的朋友。
海怪会用沉睡疗伤,如果不吵醒她,海怪可以睡上一个月,偶尔醒来能看见他同她一起蜷缩在角落,闭着眼睛,额头抵着海怪的大脑袋休息。
这是他们气氛最安静和谐的时刻。
无人清醒,无人防备。
人类的体温对于海洋生物来说还是太高了,她睁眼瞥他,把他拉远,用触手把自己裹起来,又闭眼睡过去。
他踢了踢她,她不情不愿分给他一根触手,像用玩具打发吵人安眠的小孩。
又过了两年,讨伐暴君的军队兵临城下。
起初无人在意,贵族们还在大肆铺张,纵情声色,所有人都笃定这次的吵闹会同往常一样被领主镇压下去。
只有海怪知道,这一次无往不利的领主会死去。
暴君的统治将在人民的呐喊声中崩塌,暴君本人也会丧命于骑士剑下。她在领头的骑士身上感受到它的注视。
海怪睁开眼睛看向领主,她无比清晰地知道,他注定落败。
因为它是规则,规则不容许违抗,如果违抗,只会招致更可怕的后果,无人能承受,即使是规则的神也不能越过雷池。
残酷的暴君死去,正义的骑士带领人民过上幸福安乐的生活,美好的故事都是这样书写的。
火焰烧到了领主宫殿。
火光中,他踉跄地向她走来,腿上流着血,孤零零一个人。
封印被解除了,那一瞬间海怪心情是错愕的。
“我以为你会让我陪葬。”她说。她知道他巴不得拉全世界垫背,尤其在对方眼里,她算半个复仇对象。
“以前确实想,现在觉得凭你的脾气,和这座宫殿一起被烧成灰太憋屈了。”他因为烟尘咳嗽起来,眼神晦暗不明。
他终究没有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吐露出来。
他把她放回大海。身后,骑士在细数他的罪状。
领主站在悬崖边上,他退无可退,士兵们包围了他,他们脸上充满着愤怒与怨恨。
为首的骑士是他母亲生前收养的几个孩子之一,他派人清剿不知怎么漏了一个,几年之后那名孩子成了指向他心脏的利剑。
海怪在他身后仰头注视他,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道即将被狂风摧折的背影。非常应景,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暴君。
他注定落败。
她想着,如果他跳下海,自己就趁着反抗军和秩序圣殿的人忙于争斗,偷偷带他逃走,再把他扔到一个无人的小岛,与世隔绝,随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看在他主动放走她的份上。
然而,血雨挥洒,所有人呆住了。
暴君选择了自戕。
没人分得清他脸上的表情是傲慢还是解脱,跌落的长剑替他嘲笑在场所有人,仿佛在说,看啊你们都没资格取走我的命。
岸上哗然,海怪沉入海底,去捞那具逐渐僵硬的身体,她把他带出水面,他已经没了气息。
欢呼声中,海怪把他带走。
关于大海的传闻不全是假的,经常有老人说死后归葬大海,灵魂就能变成海里的一条鱼,在海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他会变成鱼吗?海怪不确定,她吞食他身上“污浊”留下的腐朽与绝望,背着他沉入深海。
大海会剥去他身上破烂的衣饰,就像剥离他支离破碎的过去。
空灵的歌声像悼念,像叹息,像追忆,托着他向幽蓝的深处漂去。
他的伤痕会化成鳞片,他的双腿会化成鱼尾,他会像新生幼儿一样蜷曲身体,慢慢沉入海底。
一个崭新的灵魂将在昨日的躯壳上诞生。
暴君死去,海怪目送他远去,然后转身寻找下一个藏身之地。她还不能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