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越近的地方,也许越方便老天爷洞悉凡尘,世间诸般罪恶,正它眼皮子底下发生。
山顶这会儿无声落了几点小雨。
打得方巨侠透心凉,虎目盈泪,却始终不忍苛责爱子一句。
亲女愤然投河,他与爱妻便将拳拳爱护之心皆倾注到方应看的身上。
方应看还是幼童时,他也踌躇过到底要收其为徒?还是认作义子?
他怕得就是儿女们两小无猜,日后心生情愫,若真结为夫妇,恐遭世人非议。后因种种不合,这两小无猜自是不复存在矣……
可没想到,仍旧落了眼下的尴尬局面。
“予儿可曾说出实情拒你?!”巨侠神目如电、声如洪钟地逼问。
爱女八岁离家,小儿亡赖,燕雀似的娇憨烂漫。
已是记事认字的年龄。
方应看身子不禁一震,急急辩解道:“不曾!”
巨侠听得心头泛疼,他却爽的很。
——为这中年男子的宝贝女儿被他彻底占有、揉碎。
高小尚见状要来扶,巨侠抬了抬胳膊,挥退他,直哭女儿罔顾人伦,糟蹋义弟,还敢一走了之。
余下众人静静将这对父子望着。
伤情总是痴心人。两人在山脚,刚为晚衣夫人流完泪,怎地又哭?
——雨儿?羽儿?江湖、京师可有叫这名的绝代佳人?
方应看的头更垂得低低的,连抬头的勇气似乎也失去了。
雨过千峰泼黛浓。
好像巨侠要是不肯原谅,他便在山巅跪个地老天荒,化为磐石,日日受风吹雨打赎罪。
米公公一步上前,为他开脱:“此事我亦有耳闻,小公子说的句句属实。一百二十抬聘礼,只待迎娶过门、入主侯府,可那女子不肯嫁……总之,公子还伤心抑郁了好一阵呢。”
话里话外,无不是在谴责方袭予玩弄纯洁少男的感情,且明目张胆将雷纯的事张冠李戴!
反正,方巨侠是个糊涂虫;反正,雷纯当初用的也并非真名。
尽管米有桥今天已特别熏过了大量花香,以掩饰近日来渐浓的“老人味”。
然而凑近了,还是能闻到身上弥漫着一股异臭。
巨侠有些不喜地皱眉。
他将唇抿成一条线,沉默片刻。
竟大改先前不满雷媚的反对态度,冷不丁地对养子劝道:“予儿既不愿嫁……依我看,陪在你身边的那女子就不错,挺衬你。”
——这便是不想将女儿给他了!
方应看霍然抬头。
雨水淌过脸颊,看不清是何神色。
作为父子,他理应继承巨侠的一切,又怎能不囊括对方的骨肉千金?
说来也怪,他这股烦躁简直莫名其妙。
毕竟,这位小侯爷对朝彻子并无多少深情厚意,为何这会儿又……
明白了巨侠的意思,方应看表面称是,心中沉声骂道:“老家伙撮合徒弟‘天女’与我痛快,却舍不得她。这辈子别想找到你女儿,因为她在我不戒斋的密室关着、每晚都与我交颈而息、脱光了乖乖任我霪辱呢。”
米有桥看在眼中,惊在心里,唯恐他沉不住气坏事!
——方巨侠要找的女儿究竟是哪路神仙?莫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巧就是他痴念的天女?
……
这时巨侠长叹了一口气,毅然道:“罢了,起来吧孩子,我们攀峰去。”
那山峰甚高。
峰势如一剑朝天,独耸对峙,旁若无山。
在登峰的山径上,他们又遇上了一个通身裹着黑袍的人。
显然就是在苦等守候的目击证人。
——“黑光上人”詹别野。
他一见方巨侠便嗄声道:“我刚刚又见着尊夫人的倩踪了!”
*
斟盈了三杯酒,方巨侠的手有点颤悠。
他闻到那醇酒的幽香,他记得晚衣是有酒窝的。
她喝酒的手势很美,很婉约,像风雪中一朵花,忍寒绽放出艳姿。她甚至喝酒止咳,她的女儿长大后,也学母亲的习惯,喝酒止痛。
现在她们却是都不在身边了。
奉上了点心、果品、美酒、香花、冥钱,方巨侠身子也有点抖。
山岚剧烈。
他衣袂飘飞,仿佛有点摇摇欲坠,以手捂住肋下,眉微皱。
高小上凑前一步,低声问:“怎么了……”
巨侠摇摇头,“没有事。”
方应看问:“可以点香拜祭了吗?义父。”
巨侠点头,眼神忧伤,他心中正想到:晚衣,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可能就要熬不住了,撑不下去了。
他想一见亡妻,且不管她是人是鬼。
跪拜、招魂、呼唤。
他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酒劲瞬间冲入喉头,只凭杯酒悼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