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家那阵,朝彻子年幼尚不能自控情绪,又衣衫褴褛、蓬首垢面。
誓要天地悲她所悲,感她所感。
受了欺负,便忍不住在小寒山脚的学堂啜泣。
原以为师长都是乐于断案的青天大老爷,会像爹爹在襄阳城为她找的夫子般关心呵护她,定然得来热心问询她为何而哭,容她倾诉委屈。
谁成想挨了顿斥骂,因扰乱课堂、滚去罚站才终于老实。
——就是个没爹没娘的乞儿,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千金大小姐不成?鸡毛蒜皮的事,又何至于哭哭啼啼?撒泼打滚?
她不符身份、不合时宜的“作”,人人看见,人人不喜。简直比部分人眼里的温柔更讨厌,蠢上百倍、千倍。
好歹温柔的大小姐名号在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那时的朝彻子“身份”已失。
她甚至远不如温柔豁达通透,一点小事也会黯然神伤。
再后来,朝彻子学会了有理取闹,学会了刻薄反讥。
——但人们总会不自觉反感咄咄逼人的一方,转而同情温和弱势的一方。
凡事过犹不及。
常言道“挟恩图报”。即便是仗着恩,都不得盛气凌人,难道占了理,就能得理不饶人了吗?
年幼的“非非”心怀委屈,悲愤交加,骂声连连,哭闹不休,却未搏得众人半分同情,反惹来谴责之声与异样目光。
谁为点小事闹得凶,谁便遭到大家的反感。
到最后无论对错,人言诟病的永远是她。
其实,大家的内心俱认为她无错,却也不想支持、理解一个观感极差、自己实在不喜欢的人。
甚至,大家会自发地反过来证明她也有错、谈不上多干净!
——像无孔不入的苍蝇般,试图在她身上找到一处能叮的缝,以证明她才是坏蛋,自己果然未曾走眼。
直到她如对方的愿担下骂名,消失或者死亡。
朝彻子花了许多年,才学会平静地接受一切。
因为她知道——不澄清,是因为澄清一件,就会有更多仅凭想象揣测的阴暗指控等待着她澄清。次数多了,众人更会确信她是死鸭子嘴硬。否则怎么总是她在解释?别人却不用解释?
可在某些讨厌她的人眼中,“不澄清”又成了故作坚强、人淡如菊、死撑死装……
朝彻子也非未曾行过“善举”
——比如,在人生中最饥寒交迫的那一年,她点了堆篝火,烤熟钓来的小白条,分与流民。尽管那位流民仍饿晕在地,终究免于冻死,保住了一条性命。
她急急道出自己微薄的贡献,意在表明已是竭尽所能,那人晕厥,实非她之过也。
旁人听后却愤然斥责她:“谁缺你两条拇指大的鱼?!塞牙缝都不够,你若不愿相救便直说!休要在此惺惺作态,故意给这两口是想恶心谁?不知前往粥棚,讨一碗热粥来?”
朝彻子气的小脸通红,极力回驳:“我不知道去粥棚的路!再者,那人又未曾丧命,怎能无端怪罪于我!不过是忙帮的不尽如人意,又不是我害了他!”
“呦,你瞧她还恼羞成怒。”
“莫不是觉得她自己是同沈三三小姐般行了义举、做了善事,指望咱们也会对她感恩戴德,夸她是菩萨呢!想得到挺美!”
回头看,这应当是极大的蠢事。
她本可悄然离去,抑或默不作声,如此定能免于一番无妄之灾。
一声声疾言厉色的“我没有!”“你们为何要误会我!冤枉我!”,不知反反复复喊过多少遍。
她想要人评评理,却吵的大家耳朵生茧,不胜其扰。
“呸!冤枉你奶奶个腿呢!这点破事也老耗着大家扯来扯去,闲得慌就滚去挑大粪!”
“当谁不知道呢,你不就是想让大家都觉得你委屈吗?”
“我听见她开口就烦,屁大点事唧唧歪歪……”
再后来,整个流民堆都流传着她东施效颦的糗料、分明差点害死人,却伪装良善博夸赞的险恶用心。
朝彻子与谁发生冲突,旁人便会可怜谁。她的好意总会被曲解成五花八门的恶意,她的委屈总会被指责太过敏感。
倘若嘴甜讨喜是方应看的本领,朝彻子则全然没有这份本领。
由此可知,当遇到一个事事信她、愿意支持她的“天下第七”时,朝彻子心中百感交集,喜悦难以言表。
只可惜,“天下第七”命丧遭“有桥集团”之手。
朝彻子已至神耗如愦,诸窍失司,不啻方应看痛别天女。
接连打击之下,她简直一度不想活了!
失去旧忆,这才能一反常性与方应看醉生梦死、红绡帐暖。
然而镜花水月如何坚牢?
虚假的幸福也终有破灭之时。
……
石室昏暗,热不胜衣。
立在半封死的支摘窗前、借罅开的空隙,感受风流动的轨迹,便似已随风的脚步,游遍了千山万水,历经红尘万象。
“夫人——”
衣袖恍若天际飘来的云朵,障在了美人的肩头,将她从窗前挟走。
方应看轻叹一声:“病才刚好,可别又着凉了。”边说,边将她抱上软榻。
房间打通成“囙”字形,案几摆了药、蜜饯。
他微笑着俯身,手一翻,掌心里就多了朵沾着清露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