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音度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寺中,所以在他的记忆里,他的人生几乎都是与寺,与佛,与师父师兄弟有关的,而关于他在娄府的记忆,几乎很少很少,他与他的父母亲,更是感情淡泊。
从小到大,母亲每个月都会上山来看望他,给他汴文城中流行的孩童耍物,偶尔也拿来几件她做的衣裳,或者是一些素点心什么的。可是在娄音度心里,这一切都不如佛法来得与他亲近,他的心中无杂无尘,不为情感所羁绊,也对于这凡世的母子亲情并没有多大的感受。
但是无论他心中对这亲情多么不起波澜,在母亲面前,他都表现得十分温顺恭敬,这一恭敬,就是十多年,他从稚嫩孩童成长为少年,手中的檀木佛珠颜色已经变得深沉无比,而他的母亲容颜也多了几分沧桑。
娄音度以为,自己的一生可能都会在这禅祚寺中修行。
他曾经听母亲说过,他自小多病,他的师父无问法师断言他活不过十八岁,要想保命,就得进山寺清修,远离尘世。后来他也的确在这寺中一直平安健康地长大,虽然偶尔也曾生病,但到底没有危及性命那般严重。
无论那句谶语是否是真的,这都不影响娄音度想要在寺中修行一辈子的想法,这种想法在他十六岁生辰那年,他母亲很隐晦地提出他两年后便可以下山时,他都未曾改变。
他始终觉得,或许他天生就该情缘淡泊,天生就该是属于佛家的,他每日参禅打坐,读经抄经的日子,其实非常不错,他很喜欢这种清净的日子,他宁愿一辈子在这寺中就这样度过,也不愿下山去体会人世的酸甜苦辣。
这种想法,在他母亲无意提及他有一门婚约之时,达到了顶峰。
母亲说父亲年少时贫寒,家道中落,祖母病了以后便无钱医治,是汴文城中的富商花家的花郎君慷慨解囊相助,让祖母度过了那一场难关。虽然祖母后来也病逝了,可是这份情却是娄家一直欠花家的,所以两家便将自己的子女指腹为婚,结为姻亲。不过在父亲入朝为官之后,两家的情缘就淡泊了,而在他上山修行之后,就更是少有往来了。如今旧事重提,就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他有什么意见?他只觉得这门姻亲格外可笑,上一辈的情意,为什么要他来还?且不说他已经落发为僧,就算他还是娄家郎君,他也不愿娶一个素昧谋面的女子,更不想和这根本不认识的人共度余生,他宁愿青灯古佛常伴,也不愿如此强迫自己。
他拒绝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母亲却很高兴,她似乎料定了他不愿,所以笑着开口说商贾之女的确配不上他,他就算要下山续缘,也要找一个官家小姐,那花家的女子颇为粗鄙,在汴文城里是出了名的,若是他娶了她,还不知道外人如何笑话他们娄家。
那时候娄音度才反应过来,母亲并不是不让他娶亲,而是不让他娶花家女子,在她的心里,他始终都是要下山娶妻的,只是娶谁的问题罢了。
娄音度觉得可笑,他心中叹息母亲虽然爱护自己,可是到底也不愿尊重自己的意愿,还是想要他下山。
他如何会下山呢?
由是,他第一次同母亲说出了他的意愿——他不愿下山。
那时候他的母亲是什么表情呢?他以为她会惊愕无措的,然而并没有,她只是笑了笑,然后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对他说:“度儿,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在这寺中长大,没有见过山下的世界,所以才会说这种胡话,等以后你下山了,你就会明白有家人有朋友的美好了。”
这种话,听起来像是一个美好的畅想,可是娄音度只觉得可笑,不过看着母亲坚定的眼神,他到底也没有辩驳,而是选择了沉默。
他想,就算真的到了十八岁,他不想下山,谁又能奈他何呢?
然而他未曾预料到,命运的曲折离奇,会让他在半年之后,就忍不住为了心中所爱,破了谶语,在未满十八岁时,就匆匆离开这佛寺。
而这破了谶语之人,便是与他有姻亲之缘的花非乐。
他第一次在除了母亲之外的人嘴里听到花家,是一位郎君送了两盆偌大的菊花到了寺中来赠与师父,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般绚烂的花朵,也是他第一次听见旁人谈及花家。
那人说这两盆花是他从花家求来的,颇为珍贵,城中一盆便可以买三十金,今日他送上寺中,只为求他师父一悦。
不知道为何,在听见这些话之后,娄音度突然觉得那两盆艳丽的花朵突然变得丑陋不堪,他想到这么美丽的事物同那铜臭俗物划上了等号,突然就觉得颇为无趣,再一想到这是从花家得来的,他更觉得厌恶。
那是他第一次,对这未曾见过的花家产生了情感,而这情感,竟然他厌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