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埃尔轻轻推开国王书房的大门。正如她预料的那样,迎接她的并非奥利国王,而是摄政大臣。他站在书桌旁,翻阅着一本厚重的典籍,神态自然,仿佛这个房间本就该属于他。
玛丽埃尔低头屈膝行礼,动作优雅而无可挑剔。
摄政大臣听见动静,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她,语气中透着矜傲的赞许:“完美。这才是宫廷淑女应有的风范。”
玛丽埃尔依旧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轻声回道:“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阁下。”
摄政大臣合上手中的书,双手撑在桌面上,上下打量了玛丽埃尔一番,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想,你的父亲一定提到过那位从远东来的贵客。坦白说,她相当……与众不同。顽皮、好奇心过剩,总是将心思放在不该碰的事情上。你得教教她,如何表现得像个得体的萨维纳人。让她明白,一个异邦人不仅可以吸收我们伟大的文化,还能成为一位贤妻良母。——另外,她太瘦了,别让别人以为我们怠慢了她。”
玛丽埃尔听着这些话,低头默默不语。她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不禁讥讽地想:抛下还不满一岁的女儿来宫廷当差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教别人如何成为贤妻良母?
摄政大臣丝毫未察觉她心中的不满,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施恩语气说道:“玛丽埃尔,我一直很欣赏你。若你是萨维纳人,我早就将你许配给我的儿子了。不要让我失望。”
玛丽埃尔颔首答道:“我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您的期望。”
但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这份侍女的差使真如摄政大臣所说,是一件极具荣耀的清闲工作,那根本轮不到她这个诺森兰人来干。在卢修斯一世还在位时,她便早有察觉,每当卢修斯与这位舅舅谈过话,便会对她冷淡一段时间。显然,摄政大臣对她的欣赏是真,对她的利用和防备也是真的。
即使温德米尔家族为摄政党输送兵力与矿产,在这位大臣眼中,她依旧是个外人,和那位新的王后并没有什么不同。
**
初见宋昭时,玛丽埃尔不禁暗自打量眼前这个少女,心中掠过疑问:她真的有十八岁吗?那张瓷娃娃般精致的脸庞,灵动而纯真,怎么看都像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怪不得在新婚之夜,奥利为了躲避他的新婚妻子,干脆搬去了七橡猎场的小屋。
“这样年纪的女孩,怎么能成为一个好母亲、好妻子呢?” 玛丽埃尔默默叹息,心中既是同情又是怜悯。
简单的自我介绍过后,王后用略显紧张的语调说道:“请坐……伯爵夫人……玛丽埃尔。”
玛丽埃尔听着对方那略显生硬的萨维纳口音,温柔地一笑,随即恭敬地谢过,补充道:“我是您的侍女,若非正式场合特别需要,您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玛丽埃尔。若是场合需要称呼对方头衔时,名字应在头衔之前。”
王后听后点点头,略显局促地回答道:“谢谢……不好意思。这场婚事筹备得太过仓促,我还在向我的萨维纳语老师学习这里的语言。有些头衔真是太长了。”
玛丽埃尔暗中失笑,温声附和道:“确实——亨托斯·普莱,香河公爵,神予之国的守护者,诺森兰及北方诸岛的保护者,西海诸岛的守护者——着实有点拗口了。”
宋昭忍不住“噗”地笑出声,但随即又掩住嘴,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可以笑的吧?”
可怜的孩子……玛丽埃尔心中一阵酸楚。
她不过是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孩,被抛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上还背负着无法完成的重任。而她名义上的丈夫,奥利一世,却沉迷于他的音乐和男性缪斯之间,从未关心过她的感受。
这孩子并不愚笨或顽皮,她只是像所有初来乍到的人一样,犯了些无伤大雅的错误。这个国家的语言、礼仪、甚至道德观念,都与她的家乡迥然不同,她需要时间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现实。
但这些人却没有给她一丝怜悯,他们将所有的责任和负担压在她肩上,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任人驱使的耕牛。
**
起初,两人之间还有些拘谨,但随着时间推移,宋昭与玛丽埃尔的关系在日常相处中变得愈发亲密。
宋昭逐渐适应了萨维纳王宫的生活,开始展现出自己求知若渴的一面。她对魔源动力与数学尤其感兴趣。
在摄政大臣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玩物丧志。作为王后,她的责任与义务是为王室延续血脉。她理应百般讨好国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奥利忙着与他的乐团排练曲目时,宋昭却整日埋头于王庭的藏书室,两不相干。
玛丽埃尔机敏地以“帮助王后融入萨维纳文化”为由,说服摄政大臣为宋昭请来索林各学科的教授,定期前往王城为宋昭授课。无论是为宋昭安排学术上的便利,还是在私下相处中耐心倾听她的需求,玛丽埃尔的陪伴与支持让宋昭逐渐放下了心防。而宋昭的聪明与坚韧也让玛丽埃尔从心底钦佩。
一日,宋昭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埋头完成历史讲师布置的作业。玛丽埃尓端着茶点走过来,轻声提醒她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相比刚结婚时,宋昭的身形已圆润了不少,这多亏了玛丽埃尓细心为她挑选喜爱的食物和改良菜谱。
宋昭吃完茶点,笑眯眯地歪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懒洋洋地晒着午后的阳光。她在金色的光辉里像一只餍足的小黑猫,慵懒又可爱。
“玛丽埃尓,帮我校对一下?”
玛丽埃尓无法拒绝这张笑脸下的任何请求,只好接过论文草稿。
可她越读越心惊。宋昭的文章里直言,四百年前布鲁托斯三世在位时的内战是“毫无意义的动乱”,还批评“以元老院执政官为首的贵族寡头集团垄断权力,与暴君无异”。文章也称“历史对底层对魔源不敏感人民的苦难书写严重不足”。
玛丽埃尓放下论文,满脸担忧地说:“你知道帕尔玛伯爵夫人会把你的文章呈给摄政大臣的吧?!”
宋昭却毫不在意,出乎玛丽埃尔意料得用诺森兰语回应道:“放轻松。”
玛丽埃尓哭笑不得,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克劳德爵士。他说他曾在诺森兰住过。”
玛丽埃尓心下了然。克劳德爵士是先王卢修斯一世的挚友,也是陪伴他出生入死的狮鹫兽侍从。当年卢修斯还只是王子时,曾在一场海难中流落到诺森兰,而克劳德爵士在暴风雨中与他失散。尽管当时萨维纳的大多数人都认为卢修斯已死,但克劳德始终坚持北上寻找他。如今卢修斯一世已逝,他的弟弟奥利国王并不信任与先王关系过深的旧部,于是克劳德爵士如今被调任为王后的侍卫。
玛丽埃尔叹了口气,无奈地提议道:“我来重写一份吧。”说着作势从桌上拿起一张空白纸。
宋昭狡黠一笑,按住了她的手,说道:“亲爱的女士,这篇文章是专门写给你看的。因为我觉得,只有你值得知道我对这段历史的真实看法。”
话音刚落,玛丽埃尔手中的稿纸忽然燃起了火焰。那火焰旺盛而炽热,却仿佛有意识一般,没有伤到她分毫,只是将稿纸慢慢化为灰烬,飘散在桌面上。
玛丽埃尔静静地看着,脑海里浮现出卢修斯使用火焰魔法的画面。饶是萨维纳排得上号的强者卢修斯,也难以展现这样细腻的掌控力。而她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却能将火焰魔法操纵得如此精妙。
她不禁感叹,来自东方帝国的公主,果然天赋异禀,能力非凡。
宋昭曾向玛丽埃尔吐露过自己在夏国的成长经历。她的父皇曾在午后小憩时梦见金龙入云,一觉醒来便得知宠妃有孕的消息,因此对她的降生充满期待。她诞生之日,电闪雷鸣,白昼之中竟现一颗明星,宛如神灵降世。先皇老来得子,曾坚信这个婴孩是真龙转世,却不曾想到新生儿竟是个女孩。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女子执掌天下的先例。然而,他深信天命,执意将她作为男儿抚养,并赐名为“昭”。
光明显赫,谓之昭;彰显德行,谓之昭;取仁政善治之志,启迪国运之意。这个名字,堪当一国之君的重量。
宋昭自幼聪慧过人,令先皇倍感欣慰,常常不顾朝臣反对,将年幼的她置于膝上参与朝会。那时的宋昭年纪尚小,许多事已记不清楚,但长大后从母亲口中得知,她曾在上书房里划去车骑将军请命攻打罗陀国的奏章。先皇竟也顺从她的意思,回绝了出兵之请。群臣一度以为先皇昏庸,谁料匈奴部落权力陡变,毫无征兆地突袭夏国边境。正因未出兵罗陀国,兵力充足,才得以迅速击退匈奴入侵。
自此,虽年纪尚幼,宋昭却凭这一事迹赢得不少敬仰,被视为天命护佑之人。
可惜,先皇晚年沉迷炼丹与后宫,身体日渐衰弱,突然暴病不起。临终时,他深思熟虑,将皇位传给宋昭的亲哥哥梁王。
怎料梁王外表忠厚,内里却心胸狭隘,对宋昭的天赋与声望心生嫉妒。即位后,他迫不及待下旨恢复宋昭的女儿身,改封为镇国长公主,还为她筹谋婚事。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忌惮宋昭的名声和内外世家的觊觎,担心他们借由迎娶宋昭,抢夺他的皇权。于是,他借萨维纳使节与商贾进献珍宝之机,将这个“预言之子”远送萨维纳,摆脱后患。
“唉,我的皇帝哥哥和夏国的使者大概都以为我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吧。”宋昭轻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没有每餐五十道菜的排场,没有金钗凤冠,也没有前呼后拥的宫女与太监。天知道,我早受够了那些头饰,重得要命!五十道菜等上桌时已全凉透了,不管什么山珍海味,都索然无味。偏偏还要守规矩,每道菜都只能动一筷子。”
她抬眼看向窗外的花园,目光柔和了几分,“不过,我想你一定会喜欢我们大夏皇宫的御花园。那里用湖石堆砌出鬼斧神工的山景,再配上各式盆栽,满园生机,宛如仙境。”
宋昭转头看向玛丽埃尓,眉眼间透着几分爽朗的自信,宽慰她道:“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在夏国时,我可没少和皇兄周旋。要说起应付老谋深算的臣僚,摄政大臣恐怕还算不上最难的。“
她话锋一转,嘴角扬起一抹顽皮的笑意,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点子:“你说,如果我换回男装,出现在奥利面前,他会不会爱上我?”
玛丽埃尓不由得一愣,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那你可要成为摄政大臣的大恩人了。不过,玩笑归玩笑,国王陛下和摄政大臣之间的矛盾,恐怕压抑不了太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