湶回去以后便将自家大王疑心王子大人的事告诉了他,王子大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最终苦笑了一下,“阿湶,我的确不便再在蜀国呆下去了。你……可愿随我离开?”
湶这才明白,原来王子大人早就想到此处,只是为了自己,才宁可冒这么大的风险留在蜀国,当下不由一愣。王子大人待她之心,她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你们商朝真的常用活人祭祀么?”
王子大人神情滞了一瞬,好半晌才开口,“我……商的确有这个习俗。不过,大多只用奴隶祭祀。”
“奴隶不是人么?”
王子大人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我不喜欢动辄人祭的地方,我也不喜欢常用人祭的商人。”湶犹豫了一会,到底说出了心底里的话。
“好。”王子大人紧紧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遮掩住眼底的失落,往日清淡雅致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苦涩,“我知道了。”
湶以为他们说了这些话,王子大人很快就会回商朝去,却没想到王子大人完全无视了大王的疑神疑鬼,依然每天重复以前的日常,仿佛那一天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就在湶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时,一个极平常的早晨,她像往常来找王子大人时,突然发现他消失了。
像燕子岭里的燕子,鸭子河边的野鸭子,时候到了,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湶回到家里,父亲岷叹了口气,“商朝大使回去了?”
湶点头。
“那你……”岷又叹了口气,“纵目族的亲事,你不愿意?”
“不愿意。”先前她便看不中,如今有了王子大人珠玉在前,就更看不中了。想起自己上次逃婚差点丧命的发现,“我早先在燕子岭东边发现了一片野漆树林,明日我与父亲带人去取漆。”
“这倒不必着急。那商朝大使已走,大王不会再因生漆之事怪罪我们了。你这几日便在家中歇歇吧。”岷开口,他虽然未必了解湶和王子大人之间的感情,却看得出来,商朝王子走了后,自家女儿仿佛丢了魂似的颓丧。
“也可。”湶点头,然后行尸走肉般地躺在了榻上。
能为她跳水不要性命,怎么走的时候就不能和她说一声呢?
或许她……
或许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过了几日,岷见她还是萎靡不振,精气神都要被消磨殆尽,便想方设法让女儿尽快正常起来,“今日咱们出去,找野漆林去吧。”
湶盯着顶梁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了起来,“好,我带你们去。不过地方有些远,走快些也要七八天。”
如今七月,正是割漆的季节,岷带人跟着湶找到那片漆树林,即便如今已不再急需这批生漆,也被这片隐藏得很好的漆树林惊喜到了。这片漆树大多两三丈高,胸径碗口大,正是能割的好时候。
探测完整片漆树林后,众人便找了个地方略作修整。割漆须在太阳出来之前进行,那时空气湿度大,生漆流量多,而等到太阳出来以后,空气蒸腾,生漆流量就会变少。
所以众人休养不久,便拿出刀斧旋开树皮,为了日后能持续放漆,还小心没有割断树皮,不然漆树就会枯萎。然后将一根竹管插入割开的树皮中,流出来的汁液便是生漆了。
生漆并不能直接髹涂装饰,还得经过晒制做成大漆才能使用。
不过此时,众人只先在漆树林中收集生漆。到了太阳升出时,忙活了一晚上,每人割了差不多六十棵树,采漆八两左右,所谓“百里千刀一斤漆”,采漆其实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所幸有湶掉下山崖的活例子在前,大家都小心再小心,没有人掉下山崖丢了命。
俗话说生命在于运动,湶出去这一趟,倒是比先前有了些精气神,岷便试探着说:“先前的婚事,也不全是因为咱们家要上贡生漆,纵目族那小伙子相中了你,人品也是不错,你要不要和他多接触接触。”
湶仍旧摇头,“我又不喜欢他,何必与他接触?”
岷还想说什么,见女儿毫无兴致,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烦,便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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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呆了月余,湶便领了一个宫里的差事离了家。无他,她的父亲似乎觉得嫁人能够让她尽快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模样,所以隔三差五地便要撮合她和看中的小伙子们。
湶烦不胜烦,便来到宫里,做的也是她的本家事——以漆贴金。
一般漆器用的是大漆,是将生漆放在太阳下晾晒,蒸发水分,晒制时还要经常翻动,不能令其表面结膜。而制成的大漆才能在胎骨表面结成坚固漆膜,防潮防腐,耐磨耐热。
但是大漆没有生漆的粘性,她如今在宫中祭祀殿下的青铜作坊里,所制的青铜器皆为祭祀所用。
以前未入宫时,还真不知晓她们蜀国所制青铜如此宏伟,有二三人高的青铜神树,底座为圆形,树干笔直挺立,树枝向四周伸展,装饰有各种形态的花朵、果实以及飞鸟。还有两个十余岁孩童高的青铜大立人像,头戴高冠,双手持握权杖,乃是大王继位时形象。
还有一尊铜兽驮跪坐人顶尊铜像,共分三层,让人叹为观止。第一层是一只昂首挺胸站立的怪兽,头部硕大而扁长,长耳,眼角下钩的“臣”字眼,脑后披着雄狮般的鬃毛,四肢壮硕,每足有四个花瓣状脚趾,尾巴蓬松;第二层是怪兽背部跪坐的人像,粗眉大眼,上身着曲折云雷纹长袖对襟短衣,下穿短裙饰眼形纹,双臂举于胸前,腰部系带二周,于身前打结;第三层为三段式的折肩尊,肩部至颈部有相间的六条垂龙和垂兽造型的立体附饰。
若青铜器上如金鸟、戴金面罩青铜人头像等有需要贴黄金的,湶等人就会以生漆调配石灰,待到石灰吸尽其中水分,生漆黏性便会徒然升高,此时将锤打成薄薄金片又裁剪好的金箔贴上,便成了。
这一步骤看似简单,但是许多人碰到生漆轻则皮肤红痒,重则呼吸困难。挑选出会调配贴金、又不会有这样反应的人极为困难,所以漆家出身的湶一表达了自己的意向,便得了这样的差事。
如此过了三个月,也躲了父亲三个月,就当湶以为自己要在宫里做许久,久到父亲彻底断了把她嫁出去的念想时,忽听得人说。
“那个四五月前商朝的大使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