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施微从地上爬了起来,循着记忆找了块布子擦去嘴边呕吐物,又往嘴里灌了些水,咕嘟咕嘟吐了出来。
她这一世穿成了有莘氏女纴巟的陪嫁,父亲本是有莘氏的厨子,有莘氏女嫁给商侯子履,她和哥哥连同父亲作为陪嫁便成了商亳厨饭的奴隶。
父亲去世前,她不好好学父亲的手艺,父亲便把平生所学传给了哥哥,而父亲死后,哥哥以其聪颖成了有莘氏女仆师,除了偶尔帮哥哥为有莘氏女做些饭食,便到处贪玩也没人管着。当然也没有人伺候她,一大早,哥哥用了些昨日的剩饭,便出去了,嘱咐她自己做些东西吃。她技艺不精,见昨夜采来的黄花菜,懒得像父兄把黄花菜焯水晒干,然后就被新鲜的黄花菜给毒死了。
她刚站起来,打扫完呕吐物,哥哥阿衡便来了,手里抓着一只还活着的天鹅,此时称为鹄鸟,“阿轻,你先帮哥哥烧些沸水。”
阿衡按住天鹅,三下五除二就将羽毛拔净,去了内脏后往里塞了葱姜,扔进了煮好的沸水中。
鼎立煮着鹄肉,阿衡又砍来些竹子,用火将劈开的竹子里的竹汁烤出,这些竹汁被称为“天水”,本是五月初五午时,通过火烤竹茎沥取,有解热生津之效。哥哥在这个平凡的上午沥取些,依然比清水甘甜。
用“天水”煮了些黍粟稻粥饭,将谷物用丝绸过滤出去,只留下融合了谷物精华的无米粥。
天鹅肉炖了两个时辰,阿衡将其捞出,骨头剔除,“再帮哥哥将这些肉处理成肉蓉。”
林施微拿起大青石刀,对着天鹅肉乱刀剁碎,“哥,你是要做鹄羹么?”
阿衡一边架上甑和鬲,一边回道,“我听说商侯喜爱鹄鸟之肉,便准备做道鹄羹与他。”
林施微用刀将肉铲起来来回剁,回想原身的记忆,“哥,侯爷还没有召见过你么?”
她这个哥哥也是个不凡之人,他本是被人遗弃在桑树上的弃婴,有莘部落的采桑女将其抱回家中,送给了当时无儿无女的原身父亲做儿子,渐渐长大后,聪颖非常,即便是生活中很小的事都能悟到一些道理,被有莘氏女奉为老师。来到商亳后,他便想让有莘氏女引荐给商侯,真正发挥其大才。
或许商侯刚从商丘迁都至亳,正是忙碌的时候,又或许商侯并不认为一个奴隶庖人能有多大本事,从未召见过他。哥哥这才另辟蹊径,想以美食引起商侯的注意,进而施展自己的抱负。
阿衡也并没有灰心,只是淡然笑笑,“哥哥我还年轻,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商侯能在大王征讨岷山后,敏锐察觉自身危机,不惜人力财力迁都至亳,还作了《帝诰》,想来定是个胸有沟壑之人。只要能让他注意到我,便不会放任我的才能埋没了。”
林施微剁着肉蓉,瞟了几眼哥哥,她这个哥哥,说着这样不谦虚的话,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自大,或许是他那种如神满自溢的从容自信,叫人不由高山仰止。
阿衡将肉蓉放进竹汁无米粥里,蒸了起来。
一阵甘甜的肉糜香气传来,林施微不自觉地咽了些口水,真没想到,夏朝竟然就有这样的美味了,中国美食果然是源远流长啊!
林施微看着捧着鹄羹,仿佛捧着未来的哥哥,默默地祝他好运。
等到哥哥走后,林施微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厨房,坐在厨房前的石凳上,整理思绪。
暨白应该还在王都做大祭司,自己若是想去找他,有三个法子。
第一是苦练厨艺,等到商侯朝见大王的时候,让商侯带上自己。但是商侯什么时候去朝见,会不会带上自己,都是不可知不可控的。
第二就是逃跑,但是自己作为有莘氏——如今隶属于商侯——的奴隶,一旦被发现,不但自己被捉住没命,哥哥也会受到牵连。
第三就是指望哥哥真的能入了商侯的青眼,然后放自己自由身,再攒点钱买马、弓箭或者剑,去河南王都找暨白。
相对来说,第一、三个方法还算靠谱,除了给哥哥加油,自己如今能做的,便是苦练厨艺了。原身爱玩,但是脑子里看父兄做饭的记忆却也不少,整理一番便是学习的途径,再加上哥哥那出神入化的厨艺,遇到难症也能向他请教一些。
就在林施微苦练厨艺之时,哥哥阿衡也有了进展。
在他不间断向商侯进献美食后,终于引起了商侯的注意,又以一番“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理念打动了商侯,阿衡被赐“尹”职,因其捡到时是在伊水附近,又被人称为“伊尹”,还有了一个名“挚”。
原来她的养兄竟是伊尹。
“三群之虫,水居者腥……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肥而不腻。”(注1)阿衡也注意到了厨艺飞速进步的林施微,便毫不吝啬地传授他的心得,看到妹妹眼神逐渐呆滞,以为她一时难以体会其中道理,便安慰她,“妹妹只需记着即可,以后实践时,不定什么时候便能理解哥哥所说了。”
林施微点点头,眼神却逐渐迷离,眼前人既然是伊尹,那么商汤呢?是如今的商侯履?只听人尊称他“天乙”,没听人称他“汤”的。大王履癸是夏桀?那暨白不成了亡国大祭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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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成了伊尹之后,逐渐得了商侯的倚重。
不过伊尹也的确是奇才,一日商侯打猎时,碰到有人支开了大网捕捉鸟兽,因着商祖契乃是帝喾次妃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商氏向来敬重玄鸟,见人这样捕鸟,自然不开心,便让那猎人将网除去三面,只留下一面,这样若是能捕捉到鸟,便是那鸟的天命了。
在林施微看来,商侯简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猎人以捕猎为生,凭什么听你的话,白白放跑能进网的鸟兽?
但这故事,经过伊尹的加工宣传,成了商侯多么仁义有德行,对待禽兽网开一面,都是那么仁慈,更不用说待人,该有多么施仁布德了。
不管人信不信的,这故事是传出去了,商侯仁义的人设是立住了。
她的哥哥似乎在铺一张大网,谋一场大局。
果然,没多久,商侯开始有意吞并周边的葛国。
这其中最大的困难不是人力、财力,而是怎么从大王眼皮子底下虎口夺食。
在如今大王的威慑下,各个诸侯恨不得像个鸵鸟,将头埋在土里,喘个大气都不敢让大王听见,哪个敢动其他诸侯,引起大王注意?
所以伊尹和商侯的决定便是——派人去王都,游说大王,能给商侯活动的空间。
先不说怎么把精明能干的大王糊弄住,大王的脾气可不是好伺候的,哪句话说得不好,他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商使,脑袋随时给你砍了。
所以这么一个既需要聪颖智慧,又需要勇气魄力的任务,就落在了鼓动商侯征战的伊尹头上。
这对林施微来说,却是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哥哥,我也要跟随你去王都。”
伊尹放下不知道在算计什么的手指头,转过身,“阿轻,哥哥去王都可不是玩耍的,你安心留在亳地,哥哥回来给你捎带些好玩的东西来。”
林施微见伊尹还把自己当作小孩子,便小跑到他面前,肃然了神色,“哥,我知道你是背负着商侯的使命去的,我想帮你。”
伊尹眉头轻挑,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转而笑了出来,“阿轻要怎么帮哥哥呢?”
“我知道哥哥自有自己的计划,我不会乱来。”林施微说起正事,脸上一本正经,“哥哥去了王都,我会听哥哥的话。”
伊尹看着一脸稚气的妹妹,摸了摸她的头,“商侯派了许多人帮哥哥,哥哥有能用的人。”
林施微上前学着原身的样子撒娇,“哥哥,你就带我去吧!咱们从小一处长大,我现在厨艺也不错了,哥哥你总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
伊尹如点墨般的眼珠微动,“阿轻为什么一定想去王都呢?”
林施微说了些担心哥哥冠冕堂皇的话,见伊尹不为所动,才说,“如今我年纪大了,不想主子把随意我配人。离了亳地,我才能有些自由。”
“我如今在商侯面前也有一席之地,谁要把你随意配人?”刚笑着说完,伊尹忽然想到,自己此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妹妹如今样貌长成,说不得有莘氏就把她许人了。思索片刻,“好,妹妹若想与我同去,我与商侯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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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的建议,商侯自然赞成。
帝癸十七年,伊尹以商使身份来朝。
再次来到王都,因着知晓了癸便是夏桀,林施微便有意观察起都城里百姓庶民的生活。
集市上人头涌动,比亳地、或者说比任何都城都要繁茂,道上有来往不断的玉石、贝粮,或是各地进贡,或是来往生意人。偶尔见到几个奴隶被押解去往宫中方向。
林施微看着伊尹的表情,她这位流传千古的哥哥也在探察观望。
伊尹撩开车帷,下去走到一位贩卖陶器的摊主面前,买了几个陶罐,便和摊主拉起了家常,“我有意在王都定居,老者能否告知,大王可善?”
那摊主说起大王,一脸骄傲,“大王能征善战,谁也不敢在王都放肆。在王都定居,别的不说,一个安定,便是其他地方比不得的。而且生意人多往来,什么稀罕当用的东西,王都都能找到。”
“只是有一点,”那摊主不知想到什么,也叹了口气,“大王爱大兴土木,有时工期紧,奴隶不够用时,便会征召咱们。当然咱们便是去为大王建宫台,主要出力的也是那些奴隶们。只是这也会误了生计啊!不过我看你有钱,到时以钱抵了便可。”
伊尹点头,“多谢老者。”
林施微知道伊尹的野心,便悄悄问他,“当今大王之政,哥哥如何看?”
伊尹没有回话,良久,看了看马车上的礼物,“还得见了大王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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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使来朝,大王设宴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