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她说:“正因如此,我不愿把人生托付任何的谁。”
堵车。喇叭鸣笛埋没滂沱雨势中。
崔衡扣着方向盘:“哪怕是我吗?”
覃瑜没吭声。
他发笑:“那我呢。我算什么?”都因为你,我现在只有你了。
“衡。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是否——”覃瑜深吸一口气,“是否真心珍重我,不对我撒谎。”你到底背着我在替柏谌做什么?叫我如何信得过你?
“撒谎是人之常情。”崔衡嘲讽,“我什么都不图,又何必对你撒谎。”都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想怎样?
“你知道,我是真心为你好。”告诉我实话,我是真心不愿你蹚浑水。
“真心么?也许吧。”除了你我还剩下什么?哪怕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你在闹脾气?”
“不,我没有。”
“我了解你。”加重语气,“所以我再重申一遍——”
崔衡怒她:“够了!有完没完?我在开车,别妨碍我!”
覃瑜终释然地笑了:“你确定没对我撒过谎吗?”这是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了。
“我对天发誓,干嘛要对你说谎?”烦死了,闭嘴吧!他满心郁悒差一个缺口喷薄欲出。
索性半程都是默了。
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冷静后崔衡多愧疚。他是想道歉,话到嘴边又对随时下头的自己恼羞成怒。兜转无言,把覃瑜送到公司,目送她离去,他的拳头捏紧又松开了。
……
暴雨倾盆。城市一隅,男子趿拉被反铐推出出租屋,补光显他浮肿,死气沉沉。
“对刹车动手脚,亏你想得出,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扣押他的刑警嬉笑搡他上警车,在乌泱泱的人头中开辟一条道路。
暴闪灯呼啸,红与蓝高速交替。沿途逶迤江河倒灌滩涂,泥沙俱下,颠覆灰白。
……
崔衡初闻一男子松动刹车钢喉杀妻是在同覃瑜吵架的路上,主持操一口标普播报。
第二次听闻是在深夜酒馆。他借酒消愁,横梁的老电视播映犯人被押上警车的画面。
他拱了拱玻璃杯:“再来一杯。”
“一杯伏特加?”
“一杯。”
“你喝很多了。”
崔衡仍道,“一杯。”
年近古稀的调酒师续杯回吧台,崔衡点烟,端详那架老旧的十二寸彩电。
许久,揉了揉酸胀的内眦。“近视,看不清,它讲什么?”
老人瞥过失真的画面,牌照糊满马赛克:“就讲有男的把自己老婆杀了。”
崔衡猛抽一口烟。
又听他道:“日子过不了,离了呗,非得把人杀了,搞不清他在想什么。”
“偏执吧。”崔衡轻淡定论。他把隐形摘了,世界一片模糊,倒很享受,“又无路可走。”
“怎会无路可走?”
“那男的不就一个女儿吗?养了八年,结果非亲生。”冷笑,“是我半夜都要惊醒,淤气憋得慌。”
老人长叹:“就是太年轻。等到我这把年纪计较什么亲生非亲生,有人孝顺就行了。”摇晃雪克杯,探入长匙,“就是亲生还没非亲生的孝顺。”
崔衡不语。
五杯伏特加下肚后酩酊,他在杯底塞了纸钞,蹲卫生间一顿狂吐。扶着墙进,扶着墙出。
晚风从臂弯溜过,将涤纶衬衫鼓出大包。他紧了紧夹克,压出冷空气,过路在天桥栏杆边摸烟边点火。
四下寂寥,偶有车辆飞驰,抛洒细碎尘土。偏这时,孤独侵染,他意外的想哭。
熄灯的菜场推出一辆板车,鬓白的中年妇女铆足了劲踩踏板前行。一个背卡通书包的男孩亦步亦趋,嘴里念叨着,做母亲的忽折身从铁炉子里挖出一只巴掌大的红心红薯递给他。
红薯香甜的气息扑鼻,崔衡措不及防想起溘然长逝的母亲,酸涩满涨。实质母亲从没给他买过烤红薯,他的追忆也与此景无干。
匆促收束视线,他抖落烧过的烟,循记忆回家。高悬圆月照亮砖道勾起没有颜色的童年:他是如何强迫满足母亲要求,门门考试都拿满分,对竖起拇指赞不绝口的她既依恋又深恶痛绝;又如何高调得叫人歆羡,背地里怒斥是母亲的强势逼得父亲抛妻弃儿,为每回无意识的动怒深感愧疚。
最后一次发火是在她有病不去医,打足上百个电话要他千里迢迢返乡。他一股脑儿把餐具扫落在地,暴动的血管像钻透太阳穴的钢针,以致出口的话颠三倒四,而羸弱的她惊惧望着今非昔比的儿子。他们都讲他孝顺,她看他全然陌生。
“这么需要我!这么需要我!这么需要我!”
他砸了一笔钱把她安进养老院,报复性地不再来往。母亲逝世他没哭,告别仪式没哭,火化没哭,送丧没哭,葬礼后他们讲他不多孝顺。可为何现在哭了,那么孤独?
一阵窒闷,他捂住口鼻,翻江倒海再想见九零年代,他妈开了家五金店,一个女人孤执违背众人意愿,全天下就对他一个儿子好得要命。黄昏时蚊蝇翻飞,后厨一口大锅烧着他们母子俩的饭,她拿把蒲扇与板凳为他趋蝇,随余晖消弭他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
其实这些都与烤红薯毫不相干。
早该忘却母亲彼时惊惧的神情,此刻却历历在目。不知不觉十里路,崔衡到家,覃瑜已睡下。
她被他沉重的脚步惊扰,翻过身,男人跪在床前,深埋她摊开的掌纹,虔诚似作祷告。她一下就醒了。
“你去哪了?”覃瑜嗅到浓烈的酒气,“又喝酒了?跑哪喝的?”
“别怪罪我……别记恨……求你别离开……”
他像把软骨头。对着接受不了的,通通跪下了。
“别让我一个人……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什么都愿意……”
回想晚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杀妻案,覃瑜身子绷紧成弦:“你疯了?从哪来的?说什么呢,离我远点。”
崔衡忽大力扣她腕骨,倾轧,吻了吻她小腹。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他会感激我们给他一条生命吗?”
覃瑜愕然,不解。
崔衡还在喃喃:“……他会讨厌我吗?会讨厌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吗?会讨厌拥有这样一个不称职、比他还要孩子气的父亲吗?”温湿的泪滑落她平坦的小腹,她想起被当作医疗废物处理的那孩子,不舒服地挪了挪腰。崔衡却像发了疯地自问自答,“我能做好他的父亲吗?我还能被爱着吗?你还能再爱我吗?”
他掀眸,却什么也看不清,随即刺痛皱了眉,哑了声地,“——还能再爱我吗?”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男人像过去母亲哼着歌谣为他哄睡那样,轻轻俯往她小腹,微笑着呢喃:“真希望他能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