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煜抿白开,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帮人还在你家对面的十三亩地租了几套房,我已派人去查。”
半晌,简煜启齿,报出个不合时宜的人名:“瘸的是曾万侯。”
“……什么?”李广涛脱裤子的动作僵住了。
“领头的是曾万侯。”
李广涛眉梢动了动,不可置信,“你确定?”
“我和他打过照面。”简煜平静道,“他认出了我。”
气氛沉重得可怕。
“你之前去见邵姨,就为这事?”
“我跟她讲了。说见到曾万侯了,他嘱咐我问候她。”
李广涛拔高音量:“你他/妈讲了?”
“讲了。”
“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简煜波澜不惊:“没疯。”
“你遇见他不跟我讲,你跟邵姨,我/曹,你还刺激她!”
“现实就是这样,邵姨必须直面现实。”
“你懂什么!?你疯了吗你拿姓曾的刺激她?!”
简煜不甘弱势盯进李广涛悲愤欲绝几近喷火的双眸,缓缓道:“我为什么不懂?”
李广涛:“你吃药了吗?是不是没吃药?你药放哪了?”
简煜字字玑珠,质问李叔,更像在质问自己:“我为什么不懂?”
他扯着嗓子惨笑。
“我不懂?是我陪邵姨度过最艰难的时光。然而呢?那个家伙还活着,嚣张跋扈地挑衅!明明是受害者的邵姨不得不搬家,假装遗忘、释怀、宽恕!”
言语愈苍白,未开封的农药便愈显逼真。张妈的搪塞,魏邵的强颜欢笑,挤皱的鱼尾纹流淌哀恸,都叫他似罹患习得性无助祷告上天的慈悲。
一阵遽然的惊恐胀满得心脏绞痛,简煜习惯用指甲掐掌心维持分崩离析的理智,“逃避吗?逃到天涯海角,然后呢?只要我一提起曾万侯这个名,便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她所谓的宽恕是做给自己看的吗?谁稀罕啊!”
李广涛铁青着脸拽过简煜领子。后者啈啈咀嚼陌生的字眼,更陌生的是他会拥有那样阴鸷的声音:
“那根本就是怯懦!要是我,绝不会放过曾万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得把他的皮肉连同骨头剿碎了一点点噬下,强调他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啪。
清脆一耳光,简煜被扇得偏过头,兀得哑了声。
李广涛抽动鼻翼:“去、去吃药。”
他松开他,拖着不利索的腿到外斗柜翻药。简煜跌坐床尾,面朝裱锦旗的墙,须臾,归来的李叔占据视野,递来水和氯丙嗪片。
“你妈叫我监督你用药。我一直没当回事,可你还病着。”
简煜就温水吞服,扤动八仙桌上相框,重提旧茬:“您不也恨着他吗?”
见李叔没吱声,简煜又笑,“您不恨,怎么还留着企叔的照片?”
李广涛撑臂啪得将它盖住了,言简意赅:“恨。”
简煜:“那您扇我耳光?”他偏头示意红肿的左颊,夹枪带棒,“好恨的心呐。李叔。”
“怎么?容你小子口嗨,什么腌臜话都往外抖搂?”李广涛苦口婆心,“简煜,你也三十的人了,做事说话动点脑。今儿我替你兜底,还有你爸妈替你张罗,该庆幸好生坐这儿,而不要我给你探监。”
简煜:“你又在做文章。”
“人活一辈子,两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什么都带不走。咱待姓曾的不薄,或以德报怨,都是眨眼的事。我做半辈子刑警,什么恶棍没见过,杀人放火都是小的……起初觉着不可理喻的,后来慢慢看淡了,倒像泽企那样的,一辈子见一次便觉着值了。”
“年轻那会儿我每天都在想,像我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爹不疼娘不爱的叫他们都唾弃,被地痞撂倒一砖头差一股狠劲就上了,泽企突然挡在我面前,我那砖头便没掷出去,再后来,他喊我考警校,说要我报恩将来护他。我知那是理由,实质是想救我一命。”
“他这人太善良了,到处打抱不平,见人总瞧着他们的好,被算计也乐呵呵的从不放在心上。饥荒几年吃不饱饭还把自个儿救济粮拿来分,要街坊邻里笑话他又不得不钦佩。”
“可他不还是死了么?”简煜反唇相讥,“被救助过的贫困户们乱刀捅死,也能叫光荣?”
“那你晓得,他死前对我说什么吗?”
……
警报肆意撕扯黑夜,救护车如箭矢笔直射过小镇崎岖不平的马路。
隔离室。躺在担架上的男人气若游丝,干裂唇瓣翕动,因肺腔淤血堵塞发不出完整音节。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年轻的妻子流不出一滴泪,她面着惨白摇晃的车顶,漠不关心的,努力不去看担架上垂亡的丈夫。一旁的李广涛却似预感什么,凑近男人,只依稀听闻断断续续的“别怕、别恨”,握着的结实手骨紧了紧,忽而一个颠簸,鸣笛盖过低喃,方才起伏的ECG被一条有始无终的直线覆没。
凄厉的嚎哭以百码速度划破天际,仿佛撕开道口子,暴雨倾盆落下。
……
别怕你所不必惧怕的,别恨你所无需记恨的。
……
“你还晓得,你邵姨事发后为何跑去穷乡僻壤的穰村吗?”
简煜凝睇开裂的相框与被挤压变形的背板,没吭声。
李广涛松开压着背板青筋毕露的小臂:“泽企原话讲,因为简煜这孩子太偏激,想得太多,习惯压抑自己,跟年轻时姓曾的如出一辙。他担心你像他一样误入歧途,出事前给你邵姨留了口信:如果他走了,把资产清算,到穰村找个地儿,务必照顾你长大成人,最好能接受教育——因你小子聪慧——出去见见世面。言而总之,不要记恨。”
“你问我恨不恨姓曾的,我会讲恨。但泽企要还活着,他只会讲他可怜。当事人都不要报仇的,你替他报了仇,不就本末倒置了吗?我不知该讲你偏执还是年轻,一直想着报复,就像那姓曾的,走上不归路,一辈子见不着光。我着实不愿你像他那样。”
“恨是一码事,真的付诸行动报了私仇又是一码事,你到底不能只靠恨活着,哪怕是恨得不能再恨,总得握紧些什么,悬崖勒马好不至于滑下去。”
“李叔嘴笨,你能懂李叔的意思吗?简煜。”一口气讲太多话,李广涛嗓子要冒烟,“今儿开一整天的会,想吃碗黑凉粉都没空。”
简煜定定的:“报了仇,就吃不上凉粉了吗?”
李广涛哑然失笑,搡了他一把:“去你妈/的,睡觉。”
趁他洗漱的空当,简煜兜转点进与“白”小姐的聊天界面。
乜见皎洁月色,他忽想起日本一位作家曾将“L love you”委婉翻译成“今晚月色真美”。
含蓄不似他的作风,许是神使鬼差,他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以解释某些蠢蠢欲动的缘由。
到底是为了活成一个吃上凉粉就能开心的人。
July:月色很美。你在看吗?
左滑答题界面,纵目题干,他怔愣:你是否极度憎恨某个人?
拇指落在了YES。
——你是否想过亲手杀/死他?
YES。
——你是否愿意承担杀/死他的一切后果?
YES。
——你是否对此心怀罪恶?
NO。
……
——你是否深爱某人远胜于憎恨某人,以致在爱恨中摇摆不定?
简煜敛眸,轻轻地摁在“YES”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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