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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if(He==M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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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抿唇,惨笑颇有些自怨自艾。她像个嫌命长的老人,谈起仿佛上辈子的事:

“我小的时候,第一次跟我爹下地,那地涝得不行,机子根本开不进,我就踩着泥,把成熟的稻子一排排割开。那泥巴一直没到膝盖,我陷进去出不来,我爹卡着咯吱窝把我一捞,笑我这脚板小得噢,根本……”

简煜停了动作,安静望她。

“我就用我这脚……”

“……咱家八代务农,出了你妈一个状元。你邵姨没本事,书读不起来,就靠这手、这脚,养活一家子,把小煜啊、养得那么有出息,又懂事,又孝顺……”

简煜摩挲魏邵摊开的掌纹,感受女人耕耘半辈子后逐渐沉寂的生命。

他垂眸,低低的,用只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不怕,不怕……”

替魏邵擦过脚后,简煜掖好棉被,铲了麦草往灶门塞,热炕用。

女人见他忙里忙外,不忍,要他陪她再坐会儿。

讲实话,简煜不愿与魏邵同处一室。

非他厌烦,他着实苦不堪言。与魏邵接触的每分每秒都似煎熬,直觉像匹未经驯化的野兽冲撞着囚禁它的牢笼,而他得时刻提防不让它溜走,即便它咆哮着要他直面货真价实的残垣断壁。

不忍卒视的他刻意不接触周遭表层的颓败,就不致忆起曾给予他剧痛的种种。

流产后,魏邵牵着他踏足穰村,对他说,今后我们就要开始新生活了。为他所聚焦的土墙却似影影绰绰的芦苇荡,稍一拨就散,无一实感,形单影只的女人也如秫秸折服在墙,失声痛哭,印证着她的言语有多么苍白。

然而,痛也好,哭也罢,是从吴地辗转穰村,不过沧海一粟。

窦娥唱得再冤,不及老天弹指大雪;魏邵哭得断气,也传不进简煜耳蜗。

他死死仰望天,自问自答:为什么呢?

是天上从未有一双眼愿意俯瞰地上形形色色的人。

索性善不成气,恶自有惰性。一切混沌不开。

简煜故意避开与魏邵的交际,从瓦楞纸剥落的窗隙中窥探。目之所及,在一道长长的、被村民开辟出的道路尽头,大棚锃光瓦亮。

他给张妈点数五十张百元钞,叫她拿着。

张妈推辞,被他一威吓,半推半就揣进围兜。

简煜往北屋努嘴:“没几天了吧?”

张妈压着嗓子:“半年。”

他默了须臾:“把邵姨接到A市吧。我替她张罗。”

张妈瞠目,红了脸结了巴:“那、那怎么行?你姨肯定不答应、她不答应的,你别跟她提,少来这套,她得多内疚……”嗫嚅,又嫌嘴笨讲了不该讲的话,最后不了了之。

简煜挑帘第四次进北屋,魏邵条件反射往他的方向扭头,即便看不清,仍显得很高兴。

她强颜欢笑,简煜努力不让视线从她身上溜走:“邵姨,我想起来,业叔让我跟你打声招呼。”

魏邵一愣。

简煜说:“周择业,企叔的弟弟。”

这个不该在此刻开启的话题。

魏邵嘴角牵强地翘着:“他人还好吧?”

简煜:“他开了家台球馆,还是孤家寡人。”

魏邵哆嗦,但不因为冷:“那他呢?”

没有指名道姓是谁,简煜却明了她的指代:“我见到他了。他…让我问候您:是否安好?”

女人笑得更苦了,以累月经年的苦痛押注,轻描淡写的:“你别恨他。他、他是个可怜人。”

可怜吗?

……

曾万侯抖落伞面淅沥的雨珠,瘸着腿走来。

“代我向邵姐问好。”他风度翩翩递伞,湿透的垫肩软塌塌耷拉在肩峰,“就说我对她很是怀念。”

……

至于可怜那样的恶魔么?

老天可腾不出功夫看你仁慈的宽恕。

简煜闭了闭眼,不致动辄刻薄话打破魏邵恪守不渝的良善。

他说:“我得走了。公司有事。”

谎话。请三天年假在穰村只呆两天,多一天都是奢侈。

他快透不过气。

魏邵没多挽留。她凝睇他,细纹荡漾,似要将他写进生命尾声,真挚恳切却不呼喊。

临行,所见储藏柜角落那瓶农药犹梦魇萦绕,简煜落荒而逃。

驶离穰村百来公里,将病入膏肓的魏邵连同幼时乖谬的记忆碎片置之脑后,他终于感到久违的安心。心安理得的他重拾在Z省恣意的生活,杜绝内核被粉碎的可能。

他在动车上给覃舒发讯息:要见一面吗?

覃舒秒回:你在哪?

简煜:动车,快到A市了。

覃舒:从哪来?

简煜:穰村,见我姨,她快不行了。

覃舒:[图片]

覃舒:要吃烧烤吗?

该死,她也学成了他转移话题的本领。

简煜笑了笑:十串羊肉,不要辣。

抵达A市,随川流不息的人海漂流,临近出口,他一眼相中她,刹那万象失色,只她鲜亮如初。

裹着赭色格纹围巾的覃舒个子出挑,黑发如瀑,些许直的散落在棕榈色呢子大衣,些许鬈的勾勒出小巧玲珑的瓜子脸,清冷不乏令人神摇魂荡的生命力,似艳阳骄横,又似草茎,确是刚里带点欲盖弥彰的荏弱。

闸机一开,她的眼瞳噌的亮了。

……

每个人的人生中总有这样的时刻,觉得一些事非做不可。

对简煜说“想见他”,整日没有回音。覃舒指挥团队修复bug之余不忘腾出空期检查简煜回她了没。结果微信翻个百八十遍,姓简的连屁都不放一个。

去哪了?

总不能掉进核反应堆了。

覃舒赌气一拍:妈的,过了今晚姓简的无论回什么都没用了。

她决心把她即将敞开的心房用水泥封死。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入夜做了个梦,梦到和简煜做,感觉上来连脚趾都痉挛。

他俯在她脊背,边喘边絮语,梦里她什么都没听清。依稀感觉男人扣指压她舌根,带出一连串晶莹的涎水顺着漂亮的手筋淌落。高潮前夕,欲/仙/欲/死的刹那惊醒,怅然若失,再无睡意。

查日历,排卵期。

她有种想把自己打包丢出去的冲动。

想见他的心没死透,次日照常上班也没分神。

下班组团烧烤,简煜才姗姗回信,覃舒给他拍了烧烤的照片。

王止见她捧着手机乐,探头探脑问:“聊这么欢呐?”

被覃舒嫌恶推开:“你爹。”

她捎十串羊肉马不停蹄驶东站,哈着热气度秒如年地等他。

待在浩穰人烟中辨出他,恰似冲散阴霾的曙光,覃舒忘却昨日悬而未决的愁绪,除再见他的喜悦没别的心情。他有些倦怠,轮廓较往日柔和不少,看到她,竟也情不自禁牵起嘴角。

闸机大开,男人步伐矫健。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拥住了他。

……

从学龄期盼家长上下学接送至风尘归家一桌热菜。有人如浮萍,流离失所;有人如榕柏,枝繁叶茂,探源溯流觅得着根。

简煜自觉他是前者。

可当覃舒在闸机外翘首以盼,他第一次发觉他是如此深沉地热爱这片土地,处心积虑地想要活着,想要死死攫紧能够使他切实感受活着的羁绊。

据守枯井远眺的男孩一定想不到,有天他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不会再让他无望地等待——那种不可能存在的希望,使他黯然魂消、求而不得的挂念。

她亲手送来希望,他发了狠地揣着,直揣得疼了,覃舒掐他胳膊肉,简煜恋恋不舍松开她。

她望着他。澈亮的瞳仁倒映着贪得无厌的他。还有什么?简煜感到头重脚轻。穰村那堵由黄土砌的高墙,松散的秸秆垛,魏邵坏死的糖尿足,张妈的搪塞,仿佛都是很久前的事了,他要忘就能忘,只需被她注视着就能将一切都遗忘,连同——定格在储物柜尘封已久的农药的一乜。

“欢迎回家。”他隔着缥缈意识,听到覃舒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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