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无比狼狈,无比丑陋,她委屈,她也是喜欢好看的,她思考,她为什么不能好看。
后来只要她的头发变得长一点,吴娘子就会拿着剪刀剪掉,她剪得太痛了,所以漆夜彩就会自己在头发变长了之后剪掉。
吴娘子从不管她,不给她吃也不给她穿,她就捡着她的衣服穿。
星儿给她塞的裙子,也被吴娘子撕碎了,在她眼里,她不应该扎辫子、穿裙子。
在遇到师傅之前,她都跟着那些街边那些小乞丐一起乞讨为生。
有一年冬天,漆夜彩在街头走着,饥寒交迫,马上就要晕倒,她以为自己快死了。
忽然,耳边传来疾速停下的错乱马蹄声,车夫似乎骂了她一句,她听得不太清楚,车里掀开帘子:“怎么回事儿啊。”
声音不太清晰,但漆夜彩很熟悉这个声音,声音的主人,是母亲所给予爱的对象。
是即墨王府的大王姬。
大王姬从马车里抛出来一个东西:“那边那个小男孩儿,接着!这个给你吃了!”
漆夜彩迷迷糊糊睁眼,大王姬看着她,嫌弃地撇了撇嘴:“什么头发,丑死了。”
漆夜彩只记得那几个包子救了她的命。
思绪收回,漆夜彩收好东西,去了师傅的铺子里,她想给星儿做个新婚礼物。
师傅这几日都给她留了门。
夜里寂静,漆夜彩神情专注,外面刀剑摩擦声显得格外刺耳,她稍显不耐地打开窗,便看见外边被追杀的女孩。
是大王姬。
漆夜彩不知道自己跟她是什么缘分,但她知道,无论是生是死,那几个包子救回来的命,她得还给她。
漆夜彩取下墙上的机关弩,走后门离开了铺子,她不能连累师傅。
漆夜彩找到阴暗偏僻的角落,对准那几个追杀大王姬的人,她的箭很准,但比起那些专业的杀手,到底是生涩了。
对方一箭就坏了她的机关弩。
不过也够了。
王姬那边剩下的人和杀手差不多,杀手并不关心她,一心针对王姬。
他们就是冲着她的命来的。
漆夜彩握紧袖中的匕首,暗暗移动到大王姬身侧,在最后一个杀手刺过来的时候,她冲了过去,没有特别顺利,但也成功了。
大王姬瞳孔微缩,呼出的冷气逆了方向。
她怔怔地看着她,尚未从惊吓中脱离出来,被王府的人匆匆拉走。
漆夜彩看清了她的脸,她有着近乎青色的长发,脸上有几颗极浅的棕绿色的小雀斑,跟吴娘子一样。
*
星儿最近似乎很忙,漆夜彩每次做完工回来,都碰不见她人,她待的时间少了,来的次数也少了,但每次来都会留下东西,什么东西都有,有时候是钱,有时候是纸条,漆夜彩全都收了起来,保存好。
再一次遇见,大雪纷飞的深冬。
漆夜彩在踏入门之前,就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知道星儿肯定在里面,三步变两步走了进去,没想到看见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星儿拿着糖化,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地看着她,她不再是丫鬟装束了,穿着华贵的裙子,红通通的。
漆夜彩立刻来到她身边:“怎么回事?”
星儿虚弱地说:“没事,就是天太冷了……快拿着这个,好像一只飞鸟,我在路上看到,就想要买给你,我现在有钱买这些了……”
漆夜彩眸色晦暗地看着她,接着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碰到她衣裙的时候,感觉不太对劲,湿漉漉的……
竟然是血!
漆夜彩的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沉声问:“是不是王府的人欺负你了?”
星儿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别多想,我只是有些累,我先睡会儿。”
漆夜彩自然不会相信她,她抱着她去了医馆,这才知晓,她最近受了很多伤。
她不知道王府里面是怎样的,想不到星儿为什么会受伤,但知道她在王府里的生活必然很艰难。
这个艰难,来源于她作为妾室的身份。
星儿在破庙里待的时间开始多了,她似乎没有那么愿意回到王府去了。
漆夜彩不会主动问她什么,但能看出来,星儿有哪里不一样了,她没有过去那么开心快活了,那明媚的笑容和生命力,像是死去了一般。
星儿的身体也越来越弱,时不时生病,她们的钱快花完了,漆夜彩比以前更努力地做工,把钱留出来给她。
就这样,她们相互取暖,熬过了一个对她们而言,最寒冷的冬天。
快到新年了,大街小巷喜气洋洋。
漆夜彩给星儿拿药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即墨王府的人,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见鲜活的人们。
他们过得富贵、幸福。
回到破庙,死气沉沉的。
漆夜彩提着捡来的灯笼,挂在了门上,好像这样,能点亮一片生气。
星儿忽然开始咳嗽,咳出了血。
漆夜彩心底一震,冲进去抱起星儿,带着她跑去常去的医馆,大夫都准备回去过年了,被漆夜彩威胁着拦了下来。
大夫说,星儿这是中了毒,好不了的。
漆夜彩拿刀抵着他,大夫又说,能治,但药材非常珍贵,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漆夜彩还想拿着刀抵他,被星儿拦住了,她不想让漆夜彩做这个恶霸坏人。
大夫骂了句“大过年的真晦气”,离开了。
漆夜彩又找了很多医馆,她没有拿刀威胁人求人,也没有医馆愿意为他们治病。
星儿一点也不在意,仿佛中毒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轻松地说:“本来就是嘛,人家不能白干活的。”
漆夜彩背着她,听着她的话,沉寂了许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我会创造一个人人都治得起病的环境。”
星儿笑了起来:“阿彩,我喜欢听你说伟大抱负的话,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那你信我会治好你。”
星儿看着飘着白雪的夜空,释然地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是即墨王府。”
星儿没有说话。
漆夜彩看着前面的医馆:“到了。”
星儿搂进漆夜彩的脖子,头趴在她的肩颈处,声音闷闷的,透露出一丝哽咽:“阿彩,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漆夜彩没回答。
肩头有滚烫的湿意流淌下来。
“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你,你那么倔那么傲,疼了也不吭一声……为了我这么低三下气的求人,我真的受不了……你这么瘦,骨头这么硬……瘦骨嶙峋的,我却从不这么觉得,旁人的瘦,是病痛是衰老,你是傲骨嶙峋……我不想,不想看你再这样了……”
漆夜彩彩眸光降落下来,踩着一束月光:“求医治病,不丢人。”
“阿彩,我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人家生来就享受荣华富贵,我生来就是贱命一条,一辈子,过得这么辛苦……想来,就是命苦……死了,就解脱了……你可不能像我一样,用死亡来逃避现实……我还要看你成为大发明家呢……”
*
即墨王府前,围了一堆人。
漆夜彩抱着星儿,就那么沉默地站着。
小王爷姗姗来迟,看见她怀里的人,颇为得意地说:“她终于肯认错了?”
漆夜彩目光极冷:“她犯了什么错。”
小王爷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你就是她在外面养的情夫?”
漆夜彩沉着嗓音,固执地问:“她犯了什么错。”
小王爷被漆夜彩这直白得有些侮辱人的眼神整得有些不耐烦:“还能犯什么错?我问她在外面是不是养人了,她死活不承认,就小小罚了她一下。”
“那你呢。”
“我什么我?我怎么了?”
“你养别人了吗?”
“笑话!我跟她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唉,我说你这家伙,不是来找茬的吧?大过年的,你有病啊?”
漆夜彩的手已经冻僵,就僵直地抱着那具尸体,短短的头发,看着他,眼里如一潭死水,语气跟她的体温一样冰冷:“她死了。”
小王爷被说得一怔,心底有些发怵,但还是强忍了下来,故作毫不在意。
“一个丫鬟而已,死了就死了,又不是我害死的,找我作甚?真以为自己麻雀变凤凰,还把自己当个主了。”
漆夜彩良久才问:“不是你下的毒?”
小王爷莫名松了口气:“我要是想杀她,犯得着用这种手段吗!”
漆夜彩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星儿,把她稳稳当当放在了一边,接着站起身,看着即墨王府的牌匾。
门口的人都看着她,默契地没有出声。
然后便见漆夜彩一路势如破竹般闯进了府中,抽出袖中的匕首,将每一张福字、春联、灯笼……一概划烂。
喜庆红火的府里,登时一片狼藉。
大王姬听闻动静,赶了过来,在仆人们的口中,拼凑出来了经过,不禁有些厌烦,她这个便宜弟弟,一天到晚净惹是生非。
大王姬赶到现场,人群里围着一个人,她在边上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当场愣住了。
怎么会是他?
漆夜彩毁了他们的新年,抱着星儿的尸身,漫无目的地走回去。
“等等!”
大王姬追了过来,给她递了个东西。
漆夜彩看也没看,没有移开注视着前方的视线,只愣愣吐出一个字:“脏。”
大王姬手指一颤,停在了原地,看着她走入漆黑的冬夜。
*
——阿彩,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心怀仇恨,我们可以贫贱,但不能做坏事,不然我们不就变成跟我们讨厌的坏人一样了……
——我从不恨别人,也不怨什么,我不是懦弱,我只是,不想要为难自己,把自己困在仇恨里,折磨自己……
——阿彩,我没有跟你说过吧,你一直是我心目当中的天神,无所不能。
——我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不是个善良的人,我只是个夹缝求生的丫鬟,也会有坏心思,看到你,我总觉得世界还有一处明朗……我从不愿跟你说,怕你对我失望,怕你被尘世污染。
——可惜不能看着你功成名就了,但愿你一如既往……不负初心,无愧于己。
——千万要,好好的。
漆夜彩回到破庙,在边上给她立了块碑。
她在即墨王府大闹了一场,内心毫无波澜,她听不见任何对她的指指点点,也听不见外面的热闹。
漆夜彩生硬地裂唇,眼泪溢了出来,甲上的血液一滴一滴落下。
僵硬的手握紧那尘土,泪水滴落。
从星星熄灭的那一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