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望着她,眼尾微垂,“是我一心想去,想请你作陪。”
他言辞恳切,眼里有细碎月光闪动,姜满望去,心头没由来地一软。
她转开目光,走入马车中。
衣袖从指缝溜走,洛长安只觉得手中空了,胸腔也空落落。
“殿下。”
下一瞬,车帘却拂开,月光落下来,重新盈满他的掌心。
姜满正挑着车帘看他:“静法寺一事,请殿下容我思量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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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回王府时,街上响起了更声。
洛长安走到府门前,门侧已候了个人。
少年穿着一身几乎融进夜里黑袍,利落地朝他行了个礼:“殿下。”
洛长安点点头,跨过门槛。
魏澄跟在他身后:“殿下,今日接到红绡娘子抛花的人找到了,是个木匠。我按您所言盯紧他,果然,他抢了抛花,转手便有一商人来买,一个小小的抛花,足足卖了三百金!”
“不愧是一曲千金的红绡娘子,什么时候我手里的情报能值三百金,也不枉我快跑断了的这双腿……殿下?”
洛长安似在思索,轻声自语:“低了些。”
“什么低了些?”
魏澄难以置信,紧跟一步,喋喋道,“三百金?低了些?三百金怎么能是低了些呢?殿下,您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话未说完,自院墙上飘下来道人影。
阮朝轻巧落在二人面前。
魏澄先一步开口:“呀,你也来了。”
阮朝侧首看了他一眼,后朝洛长安躬了躬身。
洛长安问:“她回去了?”
阮朝点点头。
得了应答,洛长安继续对魏澄道:“跟着买了抛花的人,瞧瞧这替死鬼更换的速度能有多快。”
魏澄答了声“是”,朝旁侧的阮朝靠近几步,压低声音问:“谁回去了?殿下今天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心不在焉的?”
阮朝正拔出袖剑来擦,闻言抬头,悄声指了指洛长安一身的配饰,又指了指院墙之外。
魏澄心领神会,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殿下今日出城前怎么换了许久的衣裳。殿下才见了这姜姑娘一面便魂牵梦萦的,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阮朝向他扔了个钦佩的眼神,垂首梳理剑穗,当做半个字也没听到。
洛长安的声音从前飘来:“魏澄,周瓷昨日问我要人,说是暗部人手不足,正缺个擅长探听消息的,我调你去她那儿历练几日?”
“周司使?她从太康回来了?”
魏澄信口打听一句,又斩钉截铁道,“殿下抬爱,周司使带出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属下自知能力尚缺,绝不敢去给周司使添堵。”
“我瞧你智勇过人,刚好去她那里补了空缺。”
洛长安瞧他一眼,“也能给你升些俸禄。”
“属下知错了,俸禄这等小事怎么好劳烦周司使。”
魏澄连连告饶,企图向阮朝求助,“阮朝,你说是不是?”
阮朝事不关己,一心擦拭袖剑。
夜里的风很轻,庭院格外静,魏澄禀报消息后离去了,阮朝也回了明正司。
洛长安坐在窗前,轻轻摩挲着躺在掌心里的白玉。
那是一枚小巧的玉质长命锁,自尾端蔓延出的红线绕成百结丝绦,缠在他的指节手腕。
红线编织得精巧,一瞧便知出自谁人之手,过去在王府时洛长安曾见姜满拿不同的的绳线试过许多次,从生疏到熟练,她学得很快——事实上姜满学什么都很快,只要她愿意。
玉锁曾碎过,上面爬着斑斑驳驳的裂纹,每一寸痕迹中都透着红。
洛长安望着这块沁了红的白玉,便总能想起将落的夕阳……与摇曳在风里的,被血染透的裙摆。
当年燕京城破,江山易主,他在血与泥泞里寻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玉锁碎裂后的残片。
就好像他曾亲眼看着姜满跌落在他怀里,雨水倾倒下来,冲刷过血迹,落在她血色全无的面上,滑下来,像是断不开的眼泪。
她的眼泪那样干净,他的手却染着血,再滂沱的落雨也洗不干净。
她的体温一寸寸流逝,被雨水带走,直到与冰凉的落雨融为一体,直到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洛长安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长命锁就躺在他的掌心。
它提醒着他,过去种种并不是一场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是他亲手造下的,不容洗刷的罪孽。
他循着记忆派人探听姜满的行踪,而后像从前那样,在她来到燕京的这天,到城楼下等她。
他本以为一切都会循着从前的轨迹而行,却在接到姜满于北郊遇刺的消息时慌乱起来。
有什么似乎悄然改变着,命运便因此滑向不同的方向。
而他不知这方向几何,这条路终将通往何方。
夜色渐深,难以入睡的不止洛长安一人。
姜满倚在软榻侧,手中捏着那方锦缎,心绪亦然杂乱。
这些时日她已适应了一切,但再次见到洛长安,与他同行在那段宫道上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想起那些属于旧日的,已经逝去的月光。
尽管她已尽力避开这些念想了。
城楼那一跃断了她与洛长安的前世,被囚在西清园时的磋磨足以将她的心磨成死灰,可多年积攒的感情却无法于瞬息之间消弭,去路尽头,她还是想看他最后一眼。
姜满知道这很可笑。
但她还没怯懦到不肯正视自己的感情。
只是重来一次,她不愿再跳进皇家这片泥淖,也不能让姜家再与皇室有所牵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