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名男仆,艾伦习惯了逆来顺受。仆人没有反驳主人的权力,仆人不应该拥有自己的意志,仆人,生来就应该服从主人的一切命令。
那是刻在每一名仆人骨血中的东西。得到一位仁慈的主人,那将是你莫大的幸运;得到一位吝啬的主人,那只能说是你还不够让主人满意。
但是上了战场之后呢?虽然贵族能成为军官,普通人拼尽全力大多也只能成为下士,但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卑颜屈膝也好,骄傲自满也好,它们没有任何区别——子弹可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身份而改变轨迹。
所以,逆来顺受并不适合战场。
艾伦很清楚,有些东西必须靠自己争取。懦弱的家伙,注定无法活着离开前线。
圣保罗医院人手短缺,被运送过来的伤兵却是源源不断。艾伦能看到那些满手是血的医生和护理员东奔西走的模样,但是,那不该是他们就这样乖乖取了罗根的东西就走的理由。
那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青年,他爱国的热情那么纯粹,他的意志那么坚定,不应该死得那么悄无声息、不清不楚。身为朋友,他们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请让我们看一眼罗根的尸体。”在海格惊讶的目光中,艾伦拦住了一名经过的护理员。
“你说什么?”那个护理员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于是下一刻,他的脸上就沾满了鲜红色——那是上一场手术的士兵遗留在他身上的。
“请让我们看一眼战友的尸体。”艾伦神情坚定地说,“就是这些东西的主人。”艾伦手里拿着的,是罗根少得可怜的遗物。或许是那枚被反复擦拭的国徽触动了护理员的心,这个来自英格兰的人看了身后一眼,又看了艾伦一眼。
“他什么时候死的?”护理员问道。
“就在今天。”艾伦回答道。说出这个确切的时间点的瞬间,他再度被不真实感包围了。一个活生生的青年就这样逝去了,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啊。
“那就去停尸房吧。”护理员又擦了把脸,因为奔跑,他的呼吸都还没有平静,“今天的应该还没拉去火化。”他看了看嘴唇紧绷的艾伦,难得有心解释了一句:“死的人太多了,停尸房早就超过了负荷。让那些死去的人在那里停留一天,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努力了。比起腐肉一样毫无尊严地堆积在那里,火化多少能给他们一点体面,你说对吗?”
艾伦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你说得对,感谢你,先生。”
在这个不断有受伤的士兵被送来的营房,艾伦和海格当然不能指望找到一位领路人。他们出了营房,一路尽所能地询问路过的伤兵或是医生,终于,他们找到了那个空气浑浊不堪的停尸房。
艾伦形容不出那种感觉,那一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仿佛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圣托马斯救济院。眼前一层叠着一层的,并不是柜子,那是一张张摆满了尸体的钢板床。
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士兵的尸体,怎么可以像货架上的商品,赤|裸|裸地陈列在这里呢?
战士的尸体,怎么可以像糖罐里的糖果一样,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呢?
寻找着罗根的海格忍不住冲出去吐了一阵——他看到了一个肠子从缝合的伤口中漏出来的家伙,也看到了一个四肢都被截断的中年男人……
这个场景,是一场活生生的噩梦。
艾伦恍惚地听着海格在吐完后回到了他的身边。
“我们还要去找罗根吗?”海格脸色苍白,他的眼中含上了泪水,“我不想看着他凄惨死去的模样。他明明还那么年轻……”
艾伦摇摇头:“不,我们必须找到他。”不仅是为了见罗根最后一眼,送上最后的祝福,也为了艾伦心中难以释怀的疑虑。
事实证明,艾伦的坚持是正确的。
当他们终于在一众的尸体中找到了罗根,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具半睁着眼的尸体,扩散的瞳孔不甘地注视着他还活着的战友。明明已经死去,但艾伦仿佛从他蜡黄的眼球中看到了仇恨和绝望。
是的,这个明明只是手臂中了一枪的年轻人,这个算不得受了重伤的年轻人,现在他的整条手臂都没了。哪怕有绷带覆盖,艾伦还是能清楚看到,他的伤口到底腐烂到了多么可怕的程度。
那一刻,无尽的愤怒像是火山一样迸发而出,而海格呢?这个向来默不作声的男人,像是野兽一样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吼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停尸房。
“海格——!”
等艾伦追上海格的时候,营房正陷入骚动之中。他远远地看到海格被两名魁梧的士兵压倒在地,另一边,一名惊魂未定的医生正被护理员扶起,焦急地劝慰着。
此刻的海格是一只仍在挣扎的困兽,哪怕脸上接连挨了两拳,这个男人还是凶狠地看向不远处的医生:“把给罗根截肢的混蛋带过来!那个冷血的杀手!该下地狱的魔鬼!你们放开我!”
“海格!”
艾伦快步冲了过去,还不等他靠近,一名中士挡住了艾伦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