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闲逛大半天终于回到酒庄的陈闻,被阚泽安排宿在了西楼,秦升医生的隔壁。
没露面的颜予则躲在主楼地下的瓶装陈酿酒窖里,将吕老板和任老板预订的老藤干红整理打包,只待翌日签了合同后当场封箱。
夜里十点,室外突然变了天。呼啸的风声钻入窗户缝隙,发出阵阵嘶鸣。
屋内床上,刚睡着不久的颜予翻了个身。他面色严肃,眉头紧锁,双手绞在一处,整个人有些微微发颤。
往事借助梦境翻涌浮现,过往的零碎画面交替串联,惹得人不得安眠。
先是闪过保姆林姨那张虚伪的哄骗嘴脸,发着烧的男孩被扔在冰冷旧屋中。
对方拖着行李离去前还大发慈悲似地在他床头放了几片药和一碗粥:“小颜少爷,我镇上家里出了点事,得回去看看。你先睡一觉,等醒来后把药和粥吃了,肯定很快就没事了。小颜少爷福大命大,父母兄弟都死绝了,你也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嘛!”
那之后,十一岁的颜予便开始了独自过活。保姆每隔十天半月才会上门一次,确认他没死,即是万事大吉。
接下来,梦中场景瞬时切换,转到了仲夏夜的果园。
无力谋生的少年,晚上饿得实在睡不着,于是从山顶晃悠到山脚下,盯着果园矮墙内的满树桃子吞口水。
可是啊,望梅止不了渴,望桃自然也顶不了饿。
颜予开展了半晌的思想斗争,终还是没能抵住诱惑。他艰难地翻越矮墙,又经过数次尝试才终于爬上一棵相对没那么高的桃树。
他挑了几个红的摘下来,裹在卷起的T恤里。不过因饥饿而生的勇气,只够他不顾后果地往上攀,下树时却由于缺乏技巧而意外犯了难。
正进退维谷之际,有山泉般清冽低回的人声自树下响起:“哪里来的偷桃子小贼呀?”
颜予低下头看,矜贵俊逸的年轻男人板着脸,眉眼有势。
他不禁心慌意乱,但嘴上却仍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我是帮哥哥摘的。”
“哦?是吗?”怀颂卿没料到小鬼头竟是这番说辞,无奈一笑,“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呀?快先拿下来给哥哥吧!”
颜予支支吾吾出声:“那个……我都给哥哥摘桃了,作为交换,哥哥能帮我下去吗?”
怀颂卿担心小孩力气耗尽会摔下来,没继续逗他,赶忙抬手上前将他接回地面。
颜予倒是很守信,立即拿出五个桃子里最红的三个递过去:“给。”
怀颂卿刚接过,就听见对面的小鬼头又开了腔:“拿了桃子,我们就算是同谋了,今晚的事哥哥可要保密哦!”
颜予转身要跑,被怀颂卿一把拉住,对方不但把桃子都还给了他,还从裤袋里掏出两颗夜间画图时用来充饥的鱼子酱黑巧,也一并塞给他。
两日后,颜予再度夜访果园。在熟悉的那棵桃树下,发现了一个装有桃子、黑巧和点心的方形透明塑料袋。
颜予蹲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但没能见到那位好心哥哥出现。
一连几天,他每晚都准时去领口粮,却总是只有吃的,碰不到人影。
直到八月快结束时,翻墙姿势逐渐帅气的颜予,终于在桃树下见到了怀颂卿。
对方却是来同他告别的:“哥哥明天要走了,投喂到此结束。若是想要吃的,不许夜里来偷。可以等白天的时候到酒庄正门,找一位叫岑伯的人,用你力所能及的劳动去换。”
颜予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下,后来很长时间,那个和酒庄同名的哥哥果真没再出现。但岑伯对他很好,摘葡萄很好,被夸赞嗅觉灵敏、有酿酒天赋也很好。
除去保姆每月固定上门的日子,颜予白天的时间基本都待在酒庄,当岑伯的小尾巴。
第二年春天,整整消失两个月没有露面的保姆突然出现,还反常地给颜予买了一堆吃的用的,然后哄骗他录了条想要提高生活费的语音。
颜予乖乖照做后,听到放松警惕的保姆林姨和家里人的通话内容,才明白原是对方欠下巨额赌债,正指望拿着颜家给的钱去填窟窿。
保姆离开后,颜予的生活依旧如常。只是没过不久,他偷偷选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把火烧了旧屋。
那晚,他拼命地往山下跑,忙乱之中甚至不小心跌了好几跤。掌心和膝盖一片火辣辣,可颜予顾不上疼,一路不回头地朝酒庄狂奔。
凛冽的山风灌进耳蜗,冲击耳膜,吹得人躯壳和灵魂都跟着颤栗发抖,摇摇欲坠。
床上的颜予猛地掀开眼皮,侥幸从昔日的梦魇中挣脱,喉咙里逸出一声困兽犹斗似的低沉呜咽。
他于黑暗之中坐起身来,窗户不知怎的没有关严,被狡黠的夜风钻了空子。
颜予叹了口气,下地关窗。然后打开床头柜上的铁盒,取出一颗黑巧扔进嘴里。
明明早就已经颠簸跋涉成了足以自保的大人,可童年时的种种依旧萦绕不散,变成了挥之不去,无人可诉的幻梦。
口中的黑巧融尽,繁杂心绪平和几分。颜予端起冷水杯,却发现空了。
想着刚好打个岔,以免等下再续上方才那该死的梦。于是,他索性下到一楼,去厨房里重新倒了杯。
可再回到房间躺下后,竟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溜走的不止噩梦,困意也一并消失不见。
颜予翻来覆去几个来回,最终无奈放弃。他换上卫衣裤出了门,直奔青雾山顶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