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乐南往后靠在椅背上,缓了一口气。
这间店铺位居小镇的半山腰。
他的目光越过窗外的星星灯火,城内夜渐静灯未眠,城外则是一片黑沉沉的天幕,偶有点点星,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时他一下机场就拼了命地往前赶,终于在推开那扇异国他乡的门时,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弟弟。那个安安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黑色沙发上,微微侧着脸,就跟平时睡着了一样,乖的不像话的铭西。
“他打小沉稳,懂事又聪明,而且在察言观色这一方面简直无师自通,家里的人从上到下简直没有一个会舍得去骂他。可我不一样,生性好松,十足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好在他总喜欢跟着我,所以每次闯了祸,家里人抡起棍棒想要教训我的时候,有他在一旁眼巴巴地软着声音替我求情,便总是能逃过一劫。这样的孩童时光,真是让人怀念,唯一觉得不足的,大概就是那样的日子太短暂了。
我们长大了,可父亲和母亲开始正式决裂。大哥那个时候已经被父亲列为正式的接班人,送往军校,自然不能时时刻刻护着母亲。而少北畏惧父亲惯了,又是全家最不希望父母离异的那一个人,所以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里,只有我陪着母亲离开了那个家。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明明已经喝了药睡着的铭西,不知怎么听到动静醒了过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天夜里雨很大,父亲又勒令人封锁了出口。他翻了老宅后院那堵从来不敢翻的围墙,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和母亲。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淋了大雨,很快就发起了高烧,当即送到了医院抢救。
这次高烧几乎是致命的,他为此在医院度过了从未有过的漫长治疗时光。等真正可以出疗养院的时候,我几乎都有些认不出他,个子长高了,却瘦得厉害,明明自己就像一根营养不良的黄豆芽,却时常要操心周遭的人。
连他的主治医生都没有察觉,在那段漫长的治疗时间里,常年的针药不停,他的心理已经出了一些问题。只是我们都被他给骗了,他看上去那样乐观积极,也不曾放弃学业,甚至精神尚可的时候考了好几种专业资格证。等我国外毕业回来,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年轻人,爱说爱笑,还总抱怨我太严肃,一本正经的跟我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曾打趣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却说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觉得好的女孩子你也一定会觉得不错。
原本以为他就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后来真的给我塞了一张邀请函。他说,有一趟跟友人去C大游玩,正巧赶上新生报道日,在校门口曾撞见一个新生的行李箱坏了,衣物窘迫地洒了一地,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可是提供帮助的人却没有。就在他准备上前的时候,有一辆车却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女孩走出了,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行李箱腾出来,然后送给了那个被看了半天笑话的人。他当时站在一旁,瞧着车内胡乱散了一地的衣物,又细心记了一下车牌,然后又望了望那个漂亮得有点过分的女孩,莫名觉得她跟自己的哥哥很般配。
就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的觉得,我被铭西缠得没办法,只好去了那场乔氏的庆功宴。那天我本就去的迟了,刚同人寒暄了几句,便看见你挽着你父亲的手走了过来。我必须承认,确实如铭西讲的那样,你漂亮得有点过分,而我那个时候对自己多少也有点自负,所以你父亲同你介绍我,你却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诧异极了。
“所以,”景乐南停了停,静静看着乔笥逐渐变得震惊的脸,“这才是我跟你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正式登门造访乔家,简直没有任何意外,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只在我无意折了那朵玫瑰花之后,你的眼睛里才隐约有了我的样子。我之前从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一见钟情,可又不得不承认,我的弟弟真的很了解我,他帮我留意到的这个女孩,的的确确打动了我的心。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想要追求你,可不仅不得要法,还越发让你对我印象恶劣,更况且,那个时候你的心里满满都是裴宁。铭西在一旁看着着急,屡次劝我要放下心高气傲的恶习,所以再送你去机场的那天晚上,我也是是突然慌了,才会唐突地问你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你当然没有买我的帐,连瞧都没有瞧我一眼,一言不发地下了车。
那个时候我一味沉浸在自己从未有过恋爱中情绪中无法自拔,却从未发现铭西已经有了异常。他的抑郁症发作越来越严重,甚至背着我们去看了很多次医生。我们不知道他一直活得孤独又痛苦,更不知道他的弦已经越崩越紧,已经到了快要撑不住的边缘。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明明每天都精力充沛,笑容灿烂,看上去比任何一个人都用心在生活。他喜爱艺术,酷爱旅游,还在家人的反对中开了几间酒店和民宿。记得我曾经带你去的那个海岛吗?那间旅馆其实是铭西设计的,只是我没有跟你说实话。
可再如何努力,铭西也终于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我们始终也没有发现发现了他手腕上的自残行为。他当时抑郁程度,严重到了连药物也难以控制的地步。
我那时对这些浑然不知,还安排好了公司的事务,打算用一段假期去马德里找你。铭西这个时候来寻我,他说他可以先去马德里帮我探探情况。我那时恰巧有一个重要的事项没有完成,再则想到铭西的身边还有好友陪同,他又再三央求,一时心软便将他的护照给了他。家里扣压了他的护照,便是怕他身体不好到处乱跑。
去机场送他的时候,铭西站在登机口,脸上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轻松笑容。他说,哥,我在那边等你接我回家。事后我后悔了很久,当时真的应该跟他多说说话,而不是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我没能早点留意出他心理状态的异样,更没有听懂他那句话的真正意思。
所以,没过几天,我没有等到铭西传给我关于你的消息,却在一个深夜等来了他那位好友的电话。
铭西的死,父亲直接对外封锁了消息。原本知道他存在的人就不多,现知道他离开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我那时能做的只是遵守承诺,去马德里接回铭西回家。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很伤心,父亲亦是如此,而母亲甚至不能看见有关铭西的任何物件,大家只能将所有能证明铭西存在过的东西通通锁了起来,才免了母亲一次又一次的犯病。那个时候,似乎每个人都需要找出一个理由、一个突破口、来慰藉原本就充满懊悔的心。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偏执地将箭头都指向了你。可我心里清楚你不该是那个替罪羊,但是为了防止他们暗地里出手,便假意说我要自己亲自来处理。
其实我并不是第一个到达马德里的人,除了铭西的那位好友,章少东的人清理走了铭西酒店里所有的物品,然后告诉我铭西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不相信我的弟弟是这样一个毫无交代的人,即便是自杀,也总得有一个原因和理由,可是在现场什么都找不到。他的那位好友也因为陷入照看不周的自责而入院疗养,他也不清楚,明明那么开朗生动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突然选择死去?
那个时候,我没有按照原计划去找你。一方面是要提防章家的人对你虎视眈眈,另一方面我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如果不是我的这场恋爱,他不会出国,他留在国内,周围又有那么多人照顾,是不是可以有机会挽回一二?
后来你从马德里回国,参加你妹妹的那场订婚仪式上,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铭西的那位好友,在他积压的书画稿里,发现了一本病历以及一封书信。
对于自己复杂的生长家庭,铭西一直有清醒的认识。他爱每一个疼爱他的人,可他也深深了解章家的行事风格。所以,他一共留了两封遗书,一封放在了马德里的酒店里,而另一封则放在了他的病历里,找了机会混进了好友的画稿。他很怕我这个哥哥看不到他最后想跟我说的话。
我终于明白了铭西决意要离开这个世间的原因。被病痛折磨太久,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已经对生命毫无留恋。只好拿探望你当作借口,以求能离开禁锢他半生的囚笼。父亲扣下他的遗书,不让我知道真相,只是希望这件事情能成为要挟我的理由。他的一生便是如此,从来不需要没有利益交换的婚姻。他希望他的儿子所能带给他的,不过是能让家族根生强大的婚姻工具,感情,则从来都是不需要考虑的范围。
我其实,原本也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态度。可铭西不希望我这样,他一直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子,不要像父亲陷入名利的漩涡中,辜负了命运对他的馈赠……”
窗外是很深很深的夜。
万籁俱静,黝黑街道上连一丝风的影子都没有,唯独他们所在的窗前顶着一盏蕴黄的光,远处的余山看上去就像一团巨大的黑色的乌云,压压地的抵在天际。
“你跟你大哥说的,完全不一样。”良久,她才如梦呓般,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
景乐南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酸,他从来都不想让她知道这些,可最终还是要说出来。
“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同意我的这场婚事。只是算错了我的目的,觉得这场婚姻反正长久不了,更加没有想到,我还能找到铭西的遗书。”
“既然如此,宏华路的公馆,我听到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乔笥怔怔地问。
“他们见我迟迟没有行动,于是趁着我们心生嫌隙的时候,大哥按我父亲的意思,做了一场局,让你你知难而退,主动离开。”
“乔乔,屋子里说话的那个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