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龙只能握着他的手,放在温热的水流下一点点冲。那玩意越冲越黏,又黏又滑,直将那一双苍白的手搓得通红,才逐渐洗出点能看的样子来。可指甲缝隙里却也塞满了面粉渣渣,沈让是个讲究的,游子龙一边嘴上说“面粉,又不脏”,一边却还是拿出了修指甲的套装,把人抱上躺椅,拽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一点一点修剪清理。
沈让直到晚上都没再能把手抬起来。
平板被丢在旁边的小桌板上,沈让几次想拿,都差点给平板砸在地上。游子龙冲过来一把接住,故作惊讶地瞧了一眼平板上的照片,感叹了一声,“哇!好好看啊!”
“让让,这是哪儿啊!”他问。
世上中秋相关的摄影作品很多,有人远景拍丧尸,丧尸群在明月下,却再也不知道是谁的家人。有人拍城市——好比说这张——废墟与钢铁在月轮下,满是赛博科技感钢铁在皎白月下映照出金属特有的铁血寒凉,一月面光斑却透出古拙,又似寄托了古今无限情意。
他一早看到了这张图,这会儿才逮到机会问。
沈让瞟了一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北舟城第四军区。”
“挺有名的一张照片。”他补充了一句,似乎在试图解释,自己只是因为它“有名”才无意间刷到,而非怀着什么别样的心情才看了许久。
游子龙忽然慎之又慎地凑过来,用脸颊蹭了蹭他。
“让让是不是想家了。”小火龙问,语气柔软中还带了点被小猫的可爱击中之后特有的夹子音,他抱着沈让蹭了又蹭,而后转过头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着自家长官的眼睛,诚挚又带了点期待,“那过年的时候我陪你回家好不好?元宵节的月亮也很圆的。”
沈让:……
“倒也不必。”沈让好半天憋出来四个字,用那双今天格外不好使的手推了一下游子龙。游子龙一如既往,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手,作势要亲。沈让想把手抽回来,却无奈力气不够。他偷偷瞟着沈让,在长官翻脸以前,改为细细端详,认真看了半天,来了一句,“嗯——洗得挺干净的,小火龙真能干!”
沈让瞪他。
游子龙嘿嘿笑着,这回真的低头亲了亲他,又起身做饭去了。
是夜,朝城竟然没有下雨。
游子龙叼着半块像模像样的月饼,递到沈让嘴边。沈让扭头,他就念叨,“自己亲手做的月饼,好歹吃一口嘛,晚上我给你揉肚子,不会不消化的。”
说着,他又把厚厚的饼皮和不好消化的莲蓉咬掉,露出半个流心蛋黄,重新递过去。
沈让终于低头吃了一口。
“中秋除了吃月饼,还要怎么过啊?”小火龙拍拍肚皮。
“赏月吧。”沈让看了看外头,“今天应该有月亮。”
“你怎么知道今天不下雨啊!”游子龙想起来沈让上午的预判,好奇坏了,缠着沈让问。沈让起先没搭理他,架不住他反复问,终于应了一句,“因为我今天早上睡醒的时候,身上不疼。”
游子龙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揉了揉胸口。
沈让活着,整日都是不舒服的,夏天上不来气,雨天骨头疼。他再仔细着也不可能给沈让一个像常人一样没有病痛的体魄。他总觉得沈让一定会怀念过去,也总觉得遗憾,自己没机会认识当年那个意气飞扬的沈让了。
“以前中秋的时候,我们会点一堆篝火,想唱歌跳舞的就去唱去跳,不会的就坐在旁边吃吃喝喝。北舟城没有这些,我们小时候根本不放假,都在学校——朝城我给他们放,不过后来朝城的人越来越多,活动就越来越花哨,我就不太参与了。”
他提到过往的时候,更多的是欣慰和满足。与自己和解之后,沈让就很少再感到遗憾,只是单纯地回忆故友,把那些值得记住的人和事,慢慢地讲给爱人听。
暮色四合,夕阳已经落下,夜空尚未完全黑下来,巨大的圆月从天边一点点爬上来,爬上树梢,照亮灯火人间。城区的喧闹断断续续地传来,光影和烟花不时炸开。
“我都没怎么过过节。”游子龙歪着脑袋看那大月亮,“也没注意过月亮!居然会这么大!这么圆!这么亮!这么低!”他指着月亮比划。用了一大串“这么”,游子龙自认为说了一句很有文化的排比句,得意洋洋地翘着脑袋,兴奋得手舞足蹈。旁边的大白狗泡芙抖了抖毛,而后一人一狗同时蹦起来,要去够一够那近在眼前的月亮。
沈让一双眼睛笑盈盈的,就这么安安静静瞧着。
再过些时候,月上中天。
天际高远,流云如墨,只在边缘映着明亮的月光,勾勒出风的轮廓。山间风寒雾重,月色照得人清冷,沈让仰着头,一双眼睛漆黑如墨色,倒映着圆月。他针织衫外头裹着毯子,毛绒的边缘笼着他的下颌,在寒风中如绒花颤抖,将苍白的面色衬托出几分柔和暖意。
“小时候我们的地理书上说,冬季的风来自来自西西伯利亚平原,从北向南,吹过整个亚洲大陆。”
一轮明月照千古,今人曾见,故人也曾见,而吹到朝城的风或许也曾与故乡照面,拂过或生或死,每一寸尘埃,也拂过每个人的脸颊。游子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问他,“你冷吗?”
沈让摇摇头,“不冷。”
“那你想家吗?”游子龙又问。
沈让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扭过脸看着游子龙,点点头示意他过来。游子龙一张大脸凑得很近,沈让抬起手,很轻地蹭了蹭他的脸。游子龙知道他今天手上没力气,当下一把抓住他的指尖按在自己脸上。沈让用拇指指侧轻轻蹭了蹭他的脸,笑了。
他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极为明亮,平日里严肃的表情被此时的装束和月色衬出许多温柔来。
“傻不傻,我们不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