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战士和护士
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他也狼狈过。
他手不能动,也说不出话,动辄失禁。他需要人喂饭翻身,需要人擦屎擦尿,需要人捉着没有感觉的肢体穿衣服裤子。看见他狼狈的人可以是医生、护士,甚至可以是陌生人。可这个人不该是风宁、谢允、老墨、谭初,不该是那些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的人,更不该是游子龙。
最不该是游子龙。
游子龙不嫌弃他脏,拿了旁边的一次性隔尿垫胡乱擦了他的腿,腿上血珠子还汩汩冒着,血和尿都粘在游子龙手上。沈让眦目欲裂,气得浑身颤抖,声音也颤,神经性地反胃,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已经没有体面了,只剩下恼羞成怒。
“滚出去——”再顾不上什么风度,沈让抬手一把抓起枕头下放着的药瓶子砸过去,“游子龙!你他妈的是个战士!不是个护士!”
轻飘飘的塑料瓶子毫无杀伤力,才挨着人就掉下去,还带着稀里哗啦药片撞击的声音。
游子龙被药瓶轻轻碰了一下,也没划破肉皮,茫然地抬起头,又看了看脚边,三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瞬即有些诧异——沈让居然动手打人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让,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怒火翻涌。
任谁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被这样打了,虽然不痛不痒,但多少都会有点脾气——他手上的动作算是彻底停了,把沈让的腿放下去,动作还挺小心。然后猛地把被子给人拽上,又蹲下身子,把地上乱成一滩的东西都捡起来,动作很重,摔摔打打地地放到床旁桌上,发出一声声“砰砰砰”的巨响。
“沈让!你以为我吃饱了没事干就惦记你的屎尿屁啊?!”
“我麻烦你搞清楚,我监督你用药,给你按摩,把你从卫生间抱出来,都是想帮你好起来!我不仅想给你按摩我还想帮你复健呢,你怎么的,要开枪杀了我?!”小火龙难得炮如连珠滔滔不绝起来,气都不带喘的,“所有人都那么关心你,唯独你把自己身体不当一回事,我替你操心,我倒成了罪人了?!”
沈让脸色惨白,看着游子龙好半天。
“我可真是谢谢你。”他挤出一句话,甚至还笑了一下,语气不无嘲谑。
除了最初不甚清醒时和严冬动手,和一直以来的异常呕吐,沈让真的再没有表达过什么额外的情绪。老卫之前给他做心理量表,每一份量表都显示他受伤之后心理状态稳定,积极锻炼,迅速自理,回归正常生活。
老卫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复杂,像是看着掩盖病情拒绝治疗的病人。沈让那时候就笑,他说,我是城主,得保持清醒。作战指挥的第一条就是不能感情用事,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这是我应有的的行事准则。难道我要情绪崩溃自暴自弃寻死觅活乱发脾气,才是个合格的残疾人?
现在他合格了。
“有劳你的慈悲。”沈让一字一句。
他看着游子龙,眼神还残存着歇斯底里的暴怒,声音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胸口剧烈起伏,“如果你听不懂人话,那我再说一遍。”
“游子龙,我他妈让你滚出去!”
游子龙被他劈头盖脸骂懵了。饶是他对沈让再有好感,却也好歹是个年轻气盛的哨兵,被人指名点姓的骂了还往外赶,平日再好的脾气,这会儿面子上也挂不住了。
他甚至没等沈让说出后半句话,急赤白脸地瞪了沈让一眼,甩手就负气出门——还不是进办公室,而是直接就从屋里跑出来,把门重重一关,撒丫子跑了。
他关门的时候,听见屋子里传来干呕的声音,心里揪了一下,却还是把呕吐的声音关在了门背后。
沈让趴在床边,又弓着背低头干呕了两三下就开始吐。上午吃下去的几口鸡蛋灌饼,还有吃下去的药,然后就是胃酸和胆汁,吐得眼前发黑神志不清,他几似乎打算要把心肝脾肺肾五脏六腑全吐出来。
往常吐完了,他会在洗手池边上趴一会儿,让冷冰冰的大理石贴着皮肤,再打开水龙头,用干净的水擦一把脸,尔后看着乌七八糟的东西沾在洗手池里,被缓慢地冲进下水道,来无影去无踪,转过身,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此刻,又酸又苦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混杂在血腥气和尿骚味里,他像是垃圾堆里的一坨烂肉。
等吐够了,他漠然地抬起视线,定定注视着被游子龙关上的门,静得像一潭死水,半分表情都欠奉。
朝城的雨季天色阴沉,乌云好死不死地压在城头,酝酿着一场暴雨,空气闷得没有一丝风,让人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游子龙站在空荡荡的宿舍楼下,忽然感觉到一丝茫然。
他摔门而去,一路狂奔而出,在心里做好了今晚就要打包被扫地出朝城的心理准备,骂骂咧咧想着“谁他妈稀罕你”,却又越想越委屈,觉得自己和沈让不该闹成这样,他其实……还挺喜欢朝城的。
也挺喜欢沈让的。
可他喜欢沈让有什么用,沈让又不喜欢他。
沈让一点也不喜欢他,宁愿让严冬照顾,也不让他搭把手,就好像他是什么牛鬼蛇神。沈让一点也不喜欢他,对他动手,那个架势像是真的要杀了他。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也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