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龙很清楚今天的祸是自己闯的,本以为沈让会雷霆震怒,可见着他这个态度,愈发紧张起来。
像是一把刀悬在头顶却迟迟不落下,他恨不能引颈就戮。
“长官,我错——”游子又一次凑上前去。
“轮椅。”沈让打断他的话。
沈让甚少提及“轮椅”、“瘫痪”这些词汇,一般只是用下巴示意一下,带过去。这甚至是游子龙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字正腔圆的“轮椅”两个字。
两个字刺耳尖锐,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彰显着主人的无力。
游子龙闭上嘴,把轮椅拽过来,自己怂巴巴站在床边,只觉方寸之地无处容身。
沈让扫了一眼轮椅的位置,随后闭上眼。
“你出去。”
游子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沈让没催,却也没松口。游子龙被屋里的气压压得抬不起头,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身,趿拉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沈让闭着眼,紧紧压着被子,像个毫无生气的石膏雕塑。
完蛋了,沈让真的生气了。
游子龙咽了咽唾沫,把门轻轻关上。
大约是经过了漫长的心理建设,又或许只是身体不适,沈让很久之后才开始动作。他掀开被子,被子底下双腿因为肌肉痉挛而屈膝,向外撇开,那姿势难看极了,像只丑陋的癞蛤蟆。
裤子和床上一片洇湿。
被子掀开,像是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屋里弥漫着糟糕的气味。哨兵嗅觉敏锐,他不知道游子龙是不是发现了——发现这个他努力维持的体面之下尽数是不堪言说的狼狈的肮脏,快三十岁的人还会尿床。
高位截瘫,大小便失禁。
他目前用的过期的那批尿管,外国货,带阀门,晚上会去洗手间放两次尿,如果累得厉害,则会带尿袋,专用的宽皮筋绑在腿上,藏在裤腿里,半夜醒来的时候把阀门打开,按摩小腹,尿液会直接进入尿袋,第二天早上排空,取下尿袋,总体还算方便。
昨晚他没有醒,尿管关了一夜,膀胱充盈,痉挛之后从尿液尿管边缘淌出来。他不喜欢纸尿裤,这几天游子龙睡在床上,他也没有垫隔尿垫,如今自食恶果,床上一滩水渍。
沈让眼神里毫不掩饰地透露出厌烦,甚至还有些厌恶。
他烦躁地抬手,想助床头吊环坐起来,手不大听使唤,试了三次才用手腕勾上。他手臂绷紧发力,猛地往前一趴。大约是腰腹蜷曲,充盈的膀胱受压,一双腿又瑟瑟抖起来。
床上又湿了一片,闻着气味居然还能闻出是热的。
他把上身叠在腿上,吃力地呼吸。味道争先恐后钻进鼻腔,冲到脑门,双腿和腰背的关节肌肉逐渐伸展,抖动渐渐平息,他紧紧咬着牙,慢吞吞地坐起来,一点一点、晃晃悠悠地,用手撑在两侧,几乎是挣扎着才爬起来坐好。
胃毫不给面子地抽了一下。
这个房间已经够难闻了。他咽下一声反胃,喘了口气,伸手把轮椅拉过来。
轮椅坐垫是高级货,防压疮的,内层防水,外层却是透气的。他歪着身子从床头柜扯出来一张一次性隔尿垫,大约是手还在抖,动作之间满是艰难,柜子里头叠好的隔尿垫稀里哗啦被带出来,和先前掉在地上的手枪、水瓶一起,散落成一滩。
他已经没有把这一地狼藉收拾好的精力了。
他把床调低,微微蜷着上身,晃悠悠地从床上把死去的躯干平移过去,依次把腿从床上捞下来摆好。
体位低血压和先前低血糖带来的不适仍有残留,他动作打颤,手臂软了一下,整个身子一歪,磕在床栏上,腿也猛地一蹬,小腿胫骨提在轮椅踏板边缘,立刻破开口子流出血来。
身体的主人不知疼痛,粗暴地拽着轮椅上的束缚带捆在大腿和腰间,歪歪斜斜几乎挂在轮椅上,磕磕绊绊地从隔尿垫上碾过,细瘦的手指几次卡在轮圈之间,他头也不回地扎进洗手间。
再狼狈、再恶心,再困难,他也必须得面对。
这是他为人最后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