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龙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还挺满意的,没再追问。他伸手把吃完的酸辣粉又捧起来,意犹未尽地喝了两口汤,直吃得打嗝才算满意,伸手拿了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扔进垃圾桶里。
沈让之前慌乱之间丢进去的卫生纸,被小火龙刚刚那纸团一砸,露出来针管一角。游子龙眼尖,二话不说伸手扒拉开上面的纸团把那根针管拿出来了,针管外头没有包装印刷,他拿着,看了半天。
南C区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他混了很多年,见过些……药物成瘾的人,也是用针,一针下去能嗨几个小时,来借机脱离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个年代很多地方没有法律,甚至没有约定俗成,世道很乱,可他生在大后方,他知道这是不对的。游子龙睁大眼睛抬起头看着沈让,一脸难以置信。
“长官,你这是干嘛啊!你不会在——”
他说到最后两个字的声音陡然小下去,偷偷抬眼打量沈让,嘴唇嗫嚅动着,嘴里却没说出来话。沈让没等他说完,直接出言打断了,饶是他脾气再好也禁不住一连串的唐突,尤其是关于受伤的事,沈让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他已经一再退让,已经做贼心虚一样把针管藏起来,为什么游子龙还是不依不饶。
难不成,他要好声好气地解释这是什么药,每天什么时间吃几次,尔后再得迎来一串“为什么要打药”之类的追问,最后赢得游子龙一声唏嘘吗?他也知道这样的心态有些太过恶意,却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往后退开两步轮椅,他看着游子龙,语气喜怒不明。
“……和你有关么?”
游子龙一句冲动出口,随后反应过来,沈让烫伤了,可能是因为难受才要止疼,又想沈让原本就伤没好,用点止疼药也是正常的。他一门心思地原努力找补,甚至想道歉却被沈让这一问震懵了,彻底相信了一开始的判断。
他捏着那支还仔细扣上了盖子的针管,无语又气愤又恨铁不成钢地在他面前上下挥舞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你作为城主……要洁身自好啊!不行,不行我要举报你!”
“去吧,举报我。”
沈让被一句“洁身自好”激怒了,一改困恹恹的状态,怒极反笑,做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看着游子龙,再没之前好长官的样子,歪了歪头,甚至露出恶劣的表情。
他目光凉飕飕的,语气之间夹杂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报复似的快意,借着药物带来的激愤,沈让再克制不住自己的尖锐,“我长期精神高度紧绷,需要放松。而且身上有伤,需要止痛。你没收之后,我还是可以拿到,没有人会阻止我——你又准备怎么办?”
“你开什么玩笑!”
游子龙急了,气得原地转圈。他平常没事的时候是个话唠,每次一遇到生气、窘迫、尴尬的事情的时候反而就不会说话了,在心里默默扇了自己一大耳光巴子。
“你不要你的身体了?!”
憋了半天,他又急又气,又无奈于自己在这方面知识的匮乏,张嘴咿呀呜呃了半天,愣是没憋出半个屁来,最后就来了句,“你,你他妈还挺得意是吧!”
沈让看着他,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刚出事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没用过警卫,而那些兄弟也很有分寸感,属下更是靠着自己生活,绝不会对他的私生活置喙。连老卫,跟他讲要注意身体的时候,用来支持观点的因果关系都是,为了朝城。
他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支撑着整个城市的生息。
游子龙没扯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只说最质朴的理由。他没有用什么“朝城怎么办”去劝说沈让,只说他的身体,只在乎他的身体。
真情实感,又微不足道。
沈让何尝不知这是饮鸩止渴,他近来用量渐增,如今虽然谈不上“成瘾”,但也是迟早的事。可他受够了疼得神志不清的日子,受够了万籁俱寂无法安睡的深夜,他需要适度的放松,需要从漫无边际的疼痛里解放出来,才能好好工作。
有些时候他觉得未来的日子还有希望,他的手可能还能好,他的腿指不定还能如老卫说的那样,撑着助行器走两步,可更多时候,他觉得如果余生都是瘫在轮椅上,足不能行、手不能提、两便失禁,再加上时不时发作的肌肉痛和神经痛,那倒不如就这样饮鸩止渴,活到哪天算哪天。
“我不想跟你吵,我的事也轮不到你来管。”沈让看着游子龙,游子龙满脸的震惊和失望尚未整理好,他强迫自己面对着游子龙的眼神,慢吞吞地,一字一句。
“如你所见,我不是个洁身自好的好城主,我刚刚打了药,现在很困,你走吧。”
打了药的人相当于半个精神病,出口的话偏执而不顾后果,沈让很少这样,又或者说,他很少把自己不为人知的这一面表现出来。
他尽心尽力扮演一个好城主,心血和性命都一股脑献出去。也不是想当个多伟大的人,只是纯粹的……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盼头,是责任感支撑他走到现在,而抛开朝城,他确实也不剩下什么能够支撑他生活的东西了。
游子龙看着沈让,做了很多次深呼吸,才勉强镇定下来。他蹲下身子,一米九的大个子像一只受委屈的大型犬,在沈让的膝前,一只手把针管举起来,一只手轻轻放在他冰凉的膝上,仰着头往上看。
“沈让,这样吧。”他好像第一回直呼了长官的姓名,还显出几分郑重来。
“你以后别用了,我帮你戒掉,期间的一切事务,衣食住行啦吃喝拉撒啦——哦,拉和撒我可以不管,除此之外,我都负责!怎么样!”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很乖,没有哨兵惯有的强势和霸道,有些低眉顺眼的意思,一双眼睛却显得十二万分真诚。
沈让不明白游子龙为什么非要赖在自己身边,出于什么目的,又有什么所图。
但是他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收起自己的攻击性——事实上,这样尖锐的攻击性代表事情脱离掌控,代表软弱,甚至代表恐惧,他不需要。
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情绪,说到底是他恼羞成怒。是他失态了。
游子龙看着沈让推着轮椅回屋,站在原地,是难得的沉默。这件事说到底跟他关系不大,他只是新来朝城的一个小兵,城主的品性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南C区的时候,领头的那个德性,他不也没多放一个屁。
可沈让又不一样。他喜欢朝城,也喜欢沈让。他虽然向来多管闲事,却也不至于如此死皮赖脸,可偏偏是他把人烫伤的,偏偏沈让回回都请他吃饭,让他特别喜欢,偏偏朝城人人都这么好,让他特别想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呆下去。
彼时的小火龙并不知道顶级向导对哨兵有着刻在DNA里的吸引力,后来的小火龙也拒绝把自己死皮赖脸的理由归咎于哨兵本能,他没有一丁点占有欲,只是单纯地希望沈让改掉坏习惯,好好的生活。
沈让回到卧室,娴熟地把轮椅停在一个角度,拉上刹闸,揽着膝弯把双腿挪下踏板,手臂一撑,就把自己挪到床上,动作行云流水。尔后他借助吊环坐稳,自顾自搬着双腿躺好,被子一扯盖住腰部以下,再操作床头床尾调整角度,半坐起来。
游子龙怂巴巴地不吭声。可沈让没再赶人,他一不做二不休,到衣柜面前。游子龙从里头抱出一床毛巾被,力大无穷地,把办公室长沙发的侧面那个短沙发给拖进了卧室,尔后站在床边壮着胆子和沈让谈条件。
“你睡午觉吧,我从今天,现在,开始就在这里监督你,你别想背着我偷偷用。”
沈让不知是懒得搭理他还是睡着了,闭着眼睛陷在被子里,呼吸缓慢又深长。他生得好皮相,穿着作战服时严厉稳重,睡在被窝里的时候有种反差极大的脆弱感,嘴唇淡白,眼下有明显的青影。
游子龙在床边盯了长官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俯身给他掖了掖被角,尔后心安理得地躺上沙发,好整以暇地盖上被子。
长官没反对,那就是答应了。
小火龙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