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手心一痒。
他摩挲着霍雨浩的手,柔声道:“我们彼此,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是在万万千千、数不清的时间线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你是我唯一的霍雨浩。”
“……油嘴滑舌。”霍雨浩重复。
“你觉得,命运之神口中的‘下一条时间线’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一条吗?”霍雨浩问。
唐三:“我并不确定。但正如我们之前推测的那样,两位神祇现身,必定是有大灾发生。无论我们这条时间线是否真得存在所谓的转机、生机,至少我们都要当做存在。”
霍雨浩:“自己的生死,还是要把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行。”
唐三点头。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霍雨浩又问,“所谓的命运与规则之神现身,也不过是我们推测出来的。究竟会发生什么?两位神祇的神力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体内?真得是传承吗?两位神祇也只能在一条又一条的时间线中去寻找转机,我们又能做什么?”
“……”唐三凤眸沉凝,与霍雨浩四目相对,轻柔而坚定地道:“成神。”
“在生命之森袭击我的力量,我猜测是属于规则之神的。祂塑造这具身躯,将自己的种族血脉化为我的武魂,赐我神祇之力,又将我送回斗罗大陆。如果是我,当我做出这一切的时候,那我一定是希望被我选中的这个人,可以洗尽铅华、从头来过,我要他带着从前的种种经验,积淀更强大的力量。”
“所以,我推测有一个步骤必定是成神,神身不比神祇,但经历洗经伐髓之后的实力远不是百级魂师可比的。”
“成神?”霍雨浩喃喃自语,“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词……离我这么近。”
唐三摸了摸他的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成神也要一步一步来。今日已经很晚了,先睡吧。明天,我想去拜访一下那位傻阿婆。”
“好。”霍雨浩应声。
***
第二日,清早。
露重雾深,天空还下起了绵绵下雨。
唐三和霍雨浩各自撑着伞,沿着街道往南城门走。
一路上,他们时不时看到,有乞儿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出现又消失。
“是流民。”
霍雨浩扭头,看着刚刚从他们面前走出去的一家人消失在交到拐弯处,皱着眉,轻声道。
“大战还未真正打响,但世道已经不太平了。”唐三眼瞳幽深,无悲无喜,“百姓是最不受时局影响的群体,却也同时是最容易被时局影响的群体。”
霍雨浩叹气:“上面的风云变化轮不到他们掺和,但所有的善恶果都是他们在承受。”
霍雨浩微微眯着眼回忆道:“我还记得,天子无能,邪佞当道,天下遍布阴翳。苛捐杂税,天灾人祸,各地民不聊生,恰逢那年蛮夷进犯。我率弟子出蜀迎战,自嘉陵、沿长江东去,一路皆是流民。他们大都曾经是有营生的,天灾人祸被迫流亡。有手艺的、年纪大些的,或者去做工或者将自己发卖了,都有个去处。但天下之乱,何处安定?今日安顿好,说不准明日城就破了。”
“最可怜还是孩子,无父无母,无人照看,店铺不收,牙行也不敢要。一旦城破,就是跑了来不及。我记得,我看到过一群孩子,最大也就十多岁。那小个孩子,背上背上一个,一只手里抱着一个,另一只手里还牵着一个,身边四五个孩子,相互拉扯着跟着撤离的队伍往南走。可我……”
“我再看见的时候,却在北方边城的死人堆里,只看到了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他也年近二十了,没有加冠,睁眼看着天空,身上落满了雪。我只恨,我去得太晚了。”
风愈紧,雨愈急。
风雨中,唐三苦笑道:“我还没进门中时,手底下也有我自己组起来的一个小帮派。十七八个人,大的和一般我十岁左右了,小的也就三四岁,五湖四海的都有,也不知道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日子跌跌撞撞,好歹也过下去了,本来大家是能过个年的。但那年……蜀地常年湿热,那年冬日却下一场大雪,流年本就不顺,又逢天灾,一夜就死了五六个。雪后又起了瘟疫,于是就又走了五六个,剩下的又开始流亡,走到半路,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本就战乱了,水旱灾、雪灾蝗灾、地龙翻身、各种时疫瘟疫……世道不太平的时候,好像连老天爷都在为难人。”
“我入了门后三年,随长老出过一次山,才知道上面换了一批人,百姓终于有了些安定。正没想到,才几年啊……”
“……”霍雨浩喉结滚动,略有些哽咽,“天灾人祸,两国交战,百姓最受苦。我真得不希望大陆再次纷争,不希望天欲要人亡。”
唐三揉了揉他的头发,眼中也有些湿润。
“到了。”霍雨浩快速眨了眨眼,将情绪压下,故作轻松道,“我们找个人问一问吧。”
唐三点头。
两人走到街道旁一个粮店的屋檐下,旁边有早起摆摊的小贩。
“劳驾,”唐三在小贩那里买了两碗馄饨,坐下后打听道,“我二人游历大陆,昨日从北城门入城时,瞧见城墙下供着一尊神像,有些好奇。住在那处的孩子指点我二人来此,说是有位阿婆对那神像有些说法,不知道您可能指点一二?”
“北城的那尊神像?”小贩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回道:“你们说得是傻阿婆吧。哎呦,造孽啊,那老婆子前个儿一早,跌进水井里了。等家里面发现人不见了去找,捞起来的时候,人都肿了!”
“去了?!”霍雨浩惊讶,“前天就去了?”
小贩擦完桌子擦凳子,“可不是。死相不好看,好像是家里面有小孩吓到发了烧,家里面不好多留。前天走的,昨天就给人葬了。”
霍雨浩皱了皱眉:“请问那傻阿婆的家人住在哪里?我们想去拜访。”
小贩:“你们还是想问那神像的问题吧。我劝你们还是算了,那家人姓王,傻阿婆姓霍,是嫁进他们家的。据说,傻阿婆一家是祖上就负责供奉神像的,别人都不供奉了,他们家还要时时看顾神像。不过,霍家人都早逝,连嫁出去的女儿也都早早没了,傻阿婆从五六岁起就吃百家饭了。她是魂师,据说人虽然傻,但修炼上反倒清明,修为高也活了两百多年。现在连傻阿婆自己也走了,霍家是彻底断根了。”
说着,那小贩长长叹了口气,“两百多年,差不多十代人,我家若不是高祖父也曾是魂师活得久些,传下了些话,我对霍家也是一无所知啊。我高祖父说,霍家在他那代的时候,就已经单传好几代了。他们势弱,旁人也就不听他们的,都以为那神像是海神大人的像,觉得他们一家侮辱神像。王家把傻阿婆接进门,是看她是魂师,虽说年纪算起来大,但模样年轻漂亮,想给自家也要个觉醒武魂的男孩儿。但他们家……哎——”
“要我说啊,根儿上就是坏的,哄着傻阿婆给他们当儿媳妇,却连面子上的功夫也不愿意做,傻阿婆进了王家门,却还是吃百家饭。我父亲还在世时,说傻阿婆大着肚子,还要去捡垃圾吃。傻阿婆人虽然都说她傻,但其实只是有些痴,永远就像个小孩子。她懂得很多东西,就像垃圾很脏,吃了毁坏肚子。她还知道不可以吃白食,吃着百家饭长大,就给百家干活。街坊邻居接济她,却也不会养着她。她也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但她太饿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太饿了,她想不到其他办法,就只好去翻垃圾。吃坏肚子,也必吃不到好。”
“月份大了,快到时候了,是冬天里。天冷成那个样子,傻阿婆就一件单衣,把街坊领居送她的旧衣都裹在肚子上,说怕孩子冷。我父亲看不下去,同王家人说了几句,反倒被倒打一把。最后还是我母亲生了气,打闹一场。不想傻阿婆动了胎气,提早生了。”
小贩又叹了口气,“王家人火急火燎地把人接回去,惨叫声响了一整夜,天明的时候终于听着孩子哭了,只可惜啊,是个女娃娃。王家人脸色不好看,但也勉强等了六年,结果发现那孩子没有武魂。王家人便彻底不认这孩子了,傻阿婆本来是一个人受苦,后面就带着孩子一起受苦了。”
“好在,听我父亲说,傻阿婆对孩子好,那孩子是个聪明懂事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自己母亲。两个人同进同出,谁也离不开谁。我父亲和这街坊邻居时不时接济,自己也干些活,两个人好歹也活得下去。但老天爷作贱人啊,我出生那年,傻阿婆的女儿丢了,傻阿婆哭了整整一夜。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父亲一看,原本不过是三十岁模样的人,一夜就老了五六十岁。你们说说,怎么就有那些个脏心烂肺的人,连个傻子都要欺负呢?”
这小贩说着说着,也坐了下来,这会儿拍了拍桌子,气得手都在抖。
“你别说那傻子本就一根筋,就算是我们正常人没了孩子都要去了半条命,傻阿婆自那以后整个人就没有了生机,越发痴傻了。我父母走后,我也有时不时给傻阿婆些吃的。今年入了秋来,傻阿婆吃得越来越少,我早些天心脏就怦怦跳,总觉得会出事。结果……哎,真是越苦的人越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