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林诺还是顺着他手掌的力道,脑袋慢慢地靠了过来。
“……为什么会这样?”
林诺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喃喃自语,“即使民众因为木星环城事件群情激奋,示威地点也该集中在议会大厦附近才对。为什么偏偏选在港口和德尔斐?事态还这样不可收拾……莫非是有人暗中操纵暴乱,企图从中牟利吗?”
凯撒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抚摸林诺后颈的手掌也依然温柔。
他侧过脸,亲吻林诺的额头,声音低沉地说:“这次暴乱事件,有阿卜杜勒旧部的参与。叛军对联邦的恨意由来已久,想必乐得见地球陷入水深火热。”
林诺低头思考着,缓慢摇了摇头。
“……可是,这不符合叛军的行事逻辑。”
他说出自己的分析,“暴乱只被控制在德尔斐和港口范围内,一个会激怒宗教影响力最大的德尔斐信徒,一个能对地球获取外援造成干扰。地球真正的经济动脉,地核矿井、赤道贯通电梯、以及大大小小的金融集团公司,示威人群却很快就被驱散。
“幕后黑手并不真正想让第三行星联邦分崩离析,或许是要借这次事件自下而上夺权。阿卜杜勒从进入木星环城开始,就只想挟持人质换取荣誉公民权,可见他跟幕后黑手的目的并不一致。”
恺撒吻他额头的动作一停,随后又自然地吻年轻恋人的耳尖。
他并没有作声。
只是林诺低头盯住军靴,放在腿面上的两只拳头,颤抖着握紧了。
“……可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他嗓音沙哑,喉咙里翻涌着滚烫的怒意。
“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的亲人已经枉死在木星环城,却还有人要敲骨吸髓,利用他们的冤屈和鲜血,向联邦政府索求权力……何等冷血卑劣的人物!住在地球港口的人们做错了什么、我的小叔又做错过什么?该死……这种人,比阿卜杜勒之流还要恶毒百万倍……”
恺撒一直在听,微微眯起义眼。
但他依然很温和地捏着林诺后颈,半诱哄、半劝导地低语:
“我们假设有一天,你发现联邦政府的所作所为,其实也跟阿卜杜勒不相上下,你会怎么做?如果一味追崇单纯的英雄主义,表面上是在拯救弱者的生命财产,实际却在一次次将他们推回火坑。难道这也符合小猫的‘道理’吗?”
他提出问题,但并没有期待林诺现在就回复他。
林诺才19岁,想法稚嫩是理所应当的,他19岁时,也是个误以为只要实力过硬,就能凌驾众人之上的蠢货。
只是无论林诺情愿与否,他都时刻准备把林诺带进他的新帝国。
如果能从此刻开始,潜移默化地诱使、教化、影响林诺,或许可以有效平复他和林诺相处时,时不时折磨着他的焦渴感。
果然,林诺沉默了。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戴着恺撒送给他的新战术手套,包裹着他那双能驱动机甲杀敌的手。
少顷,他翕动唇瓣:“……那我就去当那个吹响哨子的人。”
“什么?”
“如果证据确凿,我就去当那个吹响哨子的人。我会让大家都惊醒过来,然后等他们自己作出决定。对与我一同改变或离开的,我坚决保护他们的选择。若坚持要与剥削人们的人站在一起,那便只能为敌。但无论如何,我不想骗人,也绝不会操纵暴乱……会这样做的人,只是在渴望支配权力而已,而不是在追求真正对的事情。”
“你当真信任每个人都有作出正确选择的能力,小猫?联邦拥有百万亿人口,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样,因天赋异禀被中央军校破格录取?有些人或许永远学不会识字,有些人一辈子生活在水沟里,当你跟他们提及Beta遭受的种种困境,他们只会与此取乐,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那就是贫瘠的快乐来源。人类文明是极少数牧羊人谱写的历史,由像你一样的顶尖强者,支配无知的羊群书写而成。”
他低声说完,就见林诺慢慢转过头来,看他的眼神非常茫然。
“恺撒,你在说什么?”
林诺困惑地说,“人就是人,生而平等,不会是牛羊或别的什么东西,也不应该受任何形式支配。取笑我又如何?倘若生来住在水沟里的人,也有机会接受我接受的教育,他们就会比我更早为他们的取笑行为感到羞耻,也或许能挖掘出比我更惊人的天赋。如果先一步接触到知识的人,都能像你一样无私传授给后来者,联邦或许早就能够变成天堂,信徒们也不需要再去德尔斐圣殿按时点卯了。”
恺撒微微张开嘴,又闭上了。
上一个没法被说服的轴脑筋,早已被他连同14万军士一起埋进异星。
但他看着轴脑筋小猫一直动着嘴巴,眼神倔倔地讲些幼稚话——在他看来的确是无比幼稚的——手掌不时缓慢收紧,又不断强迫自己松开,以免吓到对方。
自出生起,但凡他想要拥有的,总会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他。把他生在阴沟里的母亲,只来得及读两三页的《虫族战争史》,让他脱离感官超载的收音机,他毕生为傲的精神力,他的双眼——
此后除了权力,不再有任何事物值得令他追寻。
然而林诺偏偏就要在这时候出现,偏偏就是个无法标记的Beta。
他无法彻底占有他的目光,无法标记他的身体,如今连他的思想,竟然都无法浸染半分。
银发男人手掌反复抚握林诺脖颈,既想要猛一发狠,掐晕他带回庄园,却又觉得少年倔倔的脸蛋,真该死没天理的可爱。
……如果他真把林诺掐晕,他也会从此失去那双纯粹、炽热、真挚地爱着他的黑眼睛。
男人心中激烈交战,却发现林诺的脸色,突然变得霎白。
恺撒一愣,手掌本能松开。
“……怎么了?告诉我……”
他看见林诺慢慢弓起背,用拳头顶紧胃部,也立刻用手抚住林诺的肚子,“是胃疼?”
林诺紧咬着牙关,眉毛皱得很紧。
他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加上一直急火攻心,胃部突然如翻搅般剧痛。
恺撒确定他是胃疼,便快速起身,大步去给他接一杯温水。
回来途中,他让医疗官先去给林诺配药,就过来扶起林诺的下巴,把温水慢慢地喂进去。
“好点了吗?”
银发男人弓着腰,拇指抹干林诺唇角的水渍,低声责备他,“我说过让你吃东西的。”
林诺在他手里缓慢喝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眉毛疼得紧拧着,就是非常痛苦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狼狈,他也还是记得要跟恺撒道歉:
“……我昨天太着急了,对你语气不好。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别说这些。药来了,小猫张嘴。”
医疗官送了药,回到自己的位置站着。
他看着统领过第三舰队的银发指挥官,弯腰低头,哄着少年吃药的样子,脸上显出一种非常惊讶的表情,还跟自己的同伴对视了好几次。
第三天正午,医疗官宣布小叔脱离危险。
林诺就像是被抽了所有筋骨,慢慢颓倒在候诊椅上。
恺撒把他转移到酒店房间,脱好靴子,抱到床上睡着。
他安置好林诺,就戴上耳麦,准备去套间里的办公区工作。
但皮革手套微微一紧。
是林诺抓住了他的手腕。
“……恺撒。我有话想跟你说。”
林诺神情非常疲惫,但他还知道,他在小叔病房门口等了多久,恺撒就在旁陪了多久。
他固然累且焦灼,但是至少能从小叔的事抽出一分心神时,他也希望能给恋人很好的反馈。
少年抓着对方的手,表情很认真。
“……真的很谢谢你。我、这个,你能不能——”
恺撒如今已经很了解他的别扭脾气。因为他特别喜欢听林诺讲情话,弄着林诺也要逼他说,现在林诺却开始主动学习投他所好,偶尔会偷感很重地讲给他听。
于是他勾着唇,微微俯身,任由黑发小猫在床上跪立起来,温暖的身体主动靠过来抱住他。
“要跟我说什么?嗯?”
他环着年轻恋人的腰,偏头吮了好几口发烫的耳朵。
“最好又是我爱听的肉麻话,平时怎么弄你也不肯说的那种……对着这边的耳朵说,那边还戴着耳麦呢。”
但他没有料到,林诺真的把温热的唇肉贴在他耳边,磕磕碰碰、但又非常努力地说了出来:
“……我……我会……更加努力当个好恋人的,给、呃、给你最好的爱。谢谢你一直以来为我做的这些。我……”
“……我很爱你,恺撒……从我9岁开始,你就一直是我的英雄……”
银发男人环抱着他,立在床边,一动不动。
不知是否众神赐予他的讥讽。
当少年挨在他一侧耳边,吐露着孺慕的爱语时,他挂在另一侧的耳麦,正传来参谋们在做会前准备时的交谈声。
“……德尔斐方面的暴动,现在被政府镇压下去了,死伤人数应该有上万……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为元帅一击扳倒最高议会,提供了极大的胜算……”
“……等会应该要提醒元帅,该把‘暴风眼’计划正式提上日程。那个Beta孩子在巡礼演讲中表现平平,好在战绩还在,听说最近木星环城名气很大的平民战神也是他……”
“……为什么元帅不打算曝光这个身份呢?这样一来,他作为‘暴风眼’的价值,将会百倍提升……”
“……或许元帅有新的计划?稍后可以在会中提问……”
早在空中庄园时,林诺也有模有样地学他,趴在他枕边读书哄睡。黑发小猫给他读了很多本书。
有些是他念着念着就打瞌睡的政治历史,有些是他越念越亢奋的战神故事,恺撒大多都不怎么记得,因为他总喜欢看林诺抱着书页,神情专注地为他念书的样子。
然而在这一刻,他脑中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句子。
“‘……爱情是虚妄的容器……’”
林诺趴在他的臂弯里,表情就是一副完全没看懂,但不懂倒也能接着念的样子。
“‘……是容纳所有想象力的虚假幻影。有朝一日谎言破灭,神像崩塌,他便只能孤身一人,向火中蹒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