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冰原给买的屋子里,冰原的助手穿着一身肃穆的正装,严肃地从沙发上站起:“青龙她出事了。”
她刚从冰城回家,冰原就出事,事情发生的过于凑巧。一瞬间,她自然联想到修泽,冰冷的杀意在于荧的眼睛里发出冷光,她恨不得马上把这个精神分裂撕成千万碎片,作为流浪灵魂的口粮。
在行政助手带领下,于荧来到冰原的追悼会,到会的有车站的人,也有学校的,还有一堆扛着摄影机的记者。密密麻麻的镜头下,于荧下意识想躲,但理智告诉她现在躲起来是个非常不合理的选择。吊唁厅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将冰原的音容笑貌永远禁锢在四四方方的框内。铺满花圈的棺椁里静静躺着冰原毫无血色的遗体,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脖子上有一圈深可见骨的刀伤。从旁边人的交流中,于荧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拼凑齐了。
冰原在进站口安检时发现了一个行为举止鬼鬼祟祟的人,那个人像是初犯,又像是故意而为,一小包白粉在冰原检查胳膊时恰好掉到脚下。他见事情败露,迅速拔出口袋里藏匿的小刀,将冰原箍在怀里,锋利的刀锋直戳她的喉咙,而刀上的独特花纹,与冰城毒贩准备用来刺杀于荧的一模一样。现场登时乱作一团,毒贩手里的刀将冰原的脖颈划出一条血线,他要挟人群让开一条道路。巡逻的武警很快维持好秩序,迅速清场将他包围起来,冰原镇定自若,与武警相配合,把毒贩引到安全之地。
远处的狙击手趁毒贩不注意,一枪命中对方的头部。而毒贩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切,在枪声响起前,就毫不犹豫狠狠划开冰原的喉管。武警们上前收网时,毒贩的血和冰原的血都带着各自的体温汩汩而流,淌在地上交汇成一条黑红色的小河。
冰原的睡颜很苍白。不久前,这个曾经让她又爱又恨的女人还不厌其烦抱着她,听她讲自己和老榆的故事,如今出了个远门的功夫就与她阴阳相隔,于荧无法接受如此迅速的变化,眼里瞬间充盈了泪水。冰原的助手拍拍于荧肩膀,让她振作。冰原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推进了火化场,再次推出来时,上面只有一层雪白的灰。
行政助手不知该怎么安慰于荧,只好建议于荧找季雪学着赚人类的钱,兴许回到小伙伴身边,她的情绪就能稳定一些:“放心吧,冰原不是自杀,她还会回来的。等冰原重新投生,我准时把消息告诉你。”
去机场前,于荧留意到金洋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无数海鸟迎风飞翔。冰原的行政助手说,天气回暖,它们要去另一个半球繁衍后代了。听说于荧在这里,就专门从龙城路过,亲眼见见信天翁口中所说,那头总叫错他名字的蓝鲸。于荧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来龙城时,这里是有冰原和老榆的新家,离开时,她又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儿。
大概提前了半个月回到石城,于荧一个人兜兜转转,默默来到音乐台,看合唱团排练表演。头顶的紫藤萝花还在沉睡,干枯的枝条如同伤口形成的丑陋疤痕,蜿蜒地在白色的镂空柱子上爬行。合唱团站在微微弯曲的石碑背景墙前,唯美的歌声像是母亲在哄睡孩子轻声呢喃的摇篮曲。于荧抱着腿侧坐在看台,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冰原,鼻头瞬间酸涩。她委屈地把头埋进身体,悲伤的情绪在婉转的音符波浪中起起伏伏。
一阵风吹过,鸽子首领似乎下达了只有本族人才听得懂的信号,成群的白鸽从半环形的场地中铺天盖地腾飞。一瞬间,于荧耳边充满了翅膀拍打的声音,不知何时出现的江宁悄然站在她身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再不抬头,可就错过了鸽子的回旋之舞。平时鸽子首领喊号令的频率可不稳定,遇到一次很难得。”
头顶绕着场地盘旋的鸽子越来越稀拉,看到于荧依然无动于衷,江宁慢慢坐在她身后,从胸前衣领里掏出一把小小的白玉梳子,温柔地给于荧梳头。头皮上传来奇异的酥麻,于荧红着眼瞬间转身,抓住江宁握着梳子的手:“你是壳子,还是灵魂?”
合唱团不知何时已经退场,整个音乐台只剩下他们二人和满园的鸽子。金零长发及腰,穿着一身不合现代的装束,里面是浅黄色交领上衣,配一条芦苇色的百褶裙,外披两层浅褐色对襟长衫,整个人如同万物复苏前的秋日渡口,含蓄唯美,清新隽永。他捏着小白玉梳,突然与于荧对视,顿时有些紧张:“你能……先放开我吗?”于荧探究地扫了一眼那只玉梳,发现并不是刺进头皮的奇怪设备,她松手,等着对方的回应。
“我是灵魂……”金零见于荧并不刁难自己,小心翼翼把玉梳藏进宽大的袖子。
“他把你放我身边的目的。”于荧危险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本来就是想解决你……手头之急,结果与钞票相比你好像更喜欢石头本身……”金零看到于荧的刘海有些乱,本想上手替她打理,但总觉不妥,已经伸出去的手顺势无奈一撇:“然后就……这样了。”
“你觉得我信吗?”于荧仍旧警惕地看着他。
“江宁他也想要回去来着,但是送出去的东西,再往回要,那叫什么事嘛,你也知道的,男人都比较好面子……”知道于荧对自己仍有戒心,金零只能继续为自己的躯壳找补。
发现逻辑都行得通,和冰原的说辞都对得上,就算他们提前在背后串通一气,现在也死无对证了。出于对冰原的信任,于荧总算是放松下来:“给我讲讲海灯的事。”
一听海灯的名字,金零瞬间收回微笑的表情,清风霁月的翩翩君子竟然红了眼眶。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一挥袖变成一缕金芒,钻回了于荧的仓库项链坠。
又是这样,海灯究竟有什么魔力,让所有人对她三缄其口,于荧弹了弹项链坠,更觉烦躁。
于荧回龙城之后,于瑾一直留在石城工作,托老婆产猫崽的福,按照单位规定,他也强制带薪休产假了。安顿好妻子和孩子,于瑾抽空出来和于荧见面。他刚靠近于荧,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瞬间炸了毛:“你去老虎窝了吗?这味道真臭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于荧身上。
自从学士一年级养了于瑾,如今已经是他们朝夕相处的第五个年头。对人来说,五年兴许只是青春的一小截时光,可对猫族来说,足以从嗷嗷待哺的婴孩,变成将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看着于瑾十分自然地用自己的气味包住她,于荧企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属于细作与间谍的神色。她试探地说:“听说树林里野猪丛生,个个膘肥体壮,虎背熊腰。尤其是他们的族长更是肌肉发达,壮如牛马,跑得快了都能把紫金山上面那个雷达撞塌。于瑾,我们开个荤怎么样?”
于瑾听后,眼里闪过兴奋的光:“先说好,腰子给我,我老婆三花最近总说我花期过了,我必须要给她证明我自己!”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午饭那阵动手。”于荧伸出拳头,十分默契地与于瑾的拳头相碰。
意料之中,于荧刚走进野猪族长栖身的树林,江宁便在转角处出现,他身上挂着采矿需要用的工具包,但身上并没有蹭上任何尘土。他自然地和于荧打招呼:“之前后山进了毒贩,这里就成了管控区,你现在过来做什么?”
“吃撑了,消消食,顺便看看有没有能改改口味的野味。”于荧随意地搭话,看到江宁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忍不住打趣:“看您这装备齐全,却不见劳动痕迹的模样,在这儿干嘛呢?蹲我呢?”
似乎意识到自己被看穿,江宁无奈,刚要提醒于荧别靠近管控区,于荧却趁他不备,悄然绕到他身后,将手中藏匿的金色石头用力拍到他的背脊上。石头在接触到江宁时,刹那间化为金色光芒一股脑涌入他的胸腔。心脏的突然归位,使全身的动静脉血液加速流动,不断泵到大脑和四肢,江宁眼前慢慢出现一片闪烁的星光,头晕目眩地跌倒在地。他不免苦笑,同样的场景下,他在于荧面前显然更加狼狈。
“你想帮我,却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现在一切都好像是我的不懂事造成的。我落了东西,明明可以直接带给我,却偏偏要我自己发现。为了面子,有必要吗?”于荧好整以暇道,见江宁仍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便继续说:“现在物归原主,随便给人身上装监控的行为,很不礼貌。”
知道江宁所在的地方应该会有许多双暗处的眼睛,于荧并不担心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到他。她背着手,闲庭信步离开了树林。一只四蹄踏雪的狸花猫从不远处的树上跳到她肩膀,心情尚好的于荧挠了挠三斤发腮的胖脸。而三斤时不时回头查看江宁的状态,确认此时的他一切安好。眼前不再闪烁星星以后,江宁艰难爬起,依靠着旁边的树干,慢慢平复呼吸。
回到宿舍,于荧又恢复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她关掉了手机,不接受任何消息,也不联系任何人,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只要自己什么也不接触,就什么也不会失去。
时间很快就到了开学之际,于荧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哭声吵醒。她迷迷糊糊睁眼,舍友已经返校,她略微崩溃的坐在凳子上,一个妇人使劲抓着舍友的手,哭得满脸通红:“你弟弟的情况你也知道,他学习没你好,我就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了,他拿不出经济实力就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你从小就懂事,也比他强,你帮帮他吧……”于荧一时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只注意到舍友始终一言不发。
妇人继续哭着央求道:“以后你结了婚,就和家里没什么关系了,就当感谢妈的养育之恩吧……”
“她弟弟……是残废了,还是快死了?”听到妇人的话,于荧很是不解。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妇人环顾半天,才发现屋子里另一张床上还睡着一个人。看到于荧睡得头发凌乱,似乎很久没下过床的样子,她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个人定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她瞬间趾高气昂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他们是姐弟,理应帮扶彼此。”
“既然身体健康的话,不应该赶紧强大起来,用自己的力量为繁衍后代提前做准备吗?”于荧理所应当地说:“如果在我们家,这种给家族拖后腿的成员是要被孤立喂鲨鱼的。”
听到于荧竟然敢回怼长辈,妇人似乎想起之前跟她要钱的就是这个声音,她立马对舍友破口大骂:“你舍友家里是什么情况?就这大逆不道、目无尊长、心思歹毒的人还能当硕士?别哪天看你不顺眼把你药死。”
“妈,你别说了。”看到母亲开始攻击曾经帮过自己的朋友,舍友突然出声打断母亲的怒骂声,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你拿走吧,只要远离黄赌毒,远离传销诈骗,里面的钱够你们活下半辈子了。”
妇人走后,舍友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于荧爬了爬头发,慢慢下床,往舍友的手里塞了一支她平时最喜欢吃的巧克力。舍友红着眼抬头,捏着巧克力的手轻轻颤抖,她抬头看了一眼表情担忧的于荧,哭着哭着笑出来:“圣城有一家顶尖康复中心给我发了offer,我已经申请提前毕业,走的时间就不告诉你了。谢谢你之前那么帮我。”
圣城是大陆海拔最高的城市,自从科学界证实了海平面有升高的趋势,沿海城的一些黄金产业已经陆陆续续在圣城以及周边城市建立分部,前景十分好。而且最重要的是,距离舍友的家乡十分的远。她意识到舍友的未来规划可能会走得更远,有些不舍地问:“那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该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位了,以后我只为自己活。”舍友说的很干脆,很坚决:“能遇到一个爱你的母亲,即使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也真让人羡慕。”提到冰原,于荧忍不住心酸,冰原在时,于荧总是和她对着干。直到她没了,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被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生命深深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