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地宫华美而森冷,宫灯光辉映照着屏风上的绣龙,四方陈设俱寂,只剩下孙端己忍无可忍的喘息声。
孙端己咽了一下口水,他焦渴异常,呼出的气几乎将自己烫伤。
孙端己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步伐踉跄扑向案前的茶壶。他头晕眼花,抖着手提壶将冰凉弯曲的壶嘴含进口里,仰头吞咽着冷茶。孙端己浑身发冷,血肉里却仿佛被人点了一把火。
孙端己这时终于知道这些方士炼出来的丹药的厉害之处。
就这几息功夫,他渴的要疯。
身后殿门轻轻开了。
孙端己却丝毫不察觉,他心如擂鼓,身上冷汗与额头热汗一齐滚出,再无丝毫力气,手一软,茶壶便从掌中滚下去。
他倒在宫内地面铺就厚而软的毯里,繁复花纹令孙端己眼花缭乱。他闭了闭眼,又睁开。
那一瞬,仿佛神明天降。他看见落地的茶壶被一只指骨突出的手握住细长的柄。
孙端己后知后觉地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放好茶壶,而后又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湿淋淋的指头。他抬起茶壶,不由拒绝地将那只冰冷的壶嘴轻轻地挤进孙端己的唇缝里,“喝吧。”
孙端己仿佛被电掠过全身,他又喝了几口冷茶,来人这才将他打横捞进怀里,孙端己落在那人胸膛方寸之地里哆嗦着呢喃:“....你...怎么...怎么进来的...”
“时间紧迫,你中了绕骨柔,我必须立即带你出去。”男人的声音落在孙端己耳朵里,慢条斯理得令人可恨。
孙端己睁着水光潋滟的眼,俊秀的脸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他瞪着张弈乾,嘴唇微张又紧紧闭上。
张弈乾将人抱到榻上,一膝跪在榻沿处,手探进孙端己衣裳里,那只手兴风作浪,不出半刻钟,孙端己眼里蓄的泪便淌了满脸。
张弈乾歉然道:“对不住,唐突了。你会被扰乱神智,不能清醒辨人。孙端己..”他声音低了下去,钻进孙端己的耳道,“我不想趁你之危,可此毒眼下要解,非与人交欢不可,然而若因此沾染一人气息,这一生便只能与这一人纠葛。我师门中有抑制解药,我这就带你去。”
孙端己愣愣地看着他,忽而抬起手腕,一口咬上去。这一口见了血,张弈乾猛地按住他的手,“不行,除非自尽,否则再疼也没!”
可这几句话功夫,孙端己脸上表情已经变作迷蒙的空白,连双唇都止不住地发抖。
张弈乾贴着他的耳廓,急忙道:“再忍忍,我这就抱你出去!”
耳里的气息令孙端己感到钻心的瘙痒,他痉挛着湿淋淋的手指,从身侧像条毒蛇般爬上去,慢慢地缠住张弈乾的手臂。
孙端己拉低张弈乾的脖颈,缓缓收拢双臂,绞紧,“....客栈外就是精兵,你出不去,我也不想令白云客如意,道长,劳烦你了。”
张弈乾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孙端己难受地在他怀里磨蹭,神情恍惚。张弈乾突兀问:“孙端己,你想好了?”
“...道长胸襟如朗月,初见便肯与我交心,眼下我也愿将我的难处交付你。至于解毒...这世上不会有永远解不开的毒,你杀人千百,便要救人千百,张弈乾,”孙端己指尖用力至发白,他闭着眼抬头去寻他的唇,含糊呢喃:“.....就将我当做你亲手所救的第一人吧。春风一度,两不相欠,这样难道不好?”
张弈乾一手握住他的下颌,与他脸贴着脸,声音轻而冷,“你会后悔的。”
“...唔,不会。”孙端己昏昏沉沉应声。
衣料撕开的裂帛声应声而起,下一刻,孙端己被蒙上了双眼。
那具炙热躯体压下来。
“孙端己,望你醒后还能记得你这一刻说过的话。”
他听见那声音又冷又沉。
*
云雪臣藏在人潮里,与众人一同望着山门顶端上道袍纷飞的白云客。他来时毫无声息,却轻而易举地压制了方才狂热的人群心绪。
白云客声音冷淡低沉,他似乎并不为言语诱惑而来,他漫谈了些玄闻,忽而话锋一转,“诸位,我玄天之所以为玄天,便因天降旨意。三年前,天穹顶上连降四星,一枚乱世,一枚救世。我便是那最后一枚救世之星,你们眼前所见,乃前朝太子血脉,先太子一生谨慎,却被皇帝逼得走投无路,以至于连唯一的血脉也要托付给宫人方士之流。”
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得大气不敢出。
若没有这一层关系,他只是李横江。可有了这层关系,他随时都可以变作另一个身份....一个拥有正义之师的云姓皇族。
云雪臣盯着高处人影,心道:云巍与张听乾勾结日久,究竟知不知道这些人真正身份?
“...我年幼时辗转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手中,从不敢长居在一家之中,是百家饭养大了我。”白云客的语气,就像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蓦地噤声,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般笑了,万众瞩目中,他道:“各位父老,我罪无可赦。在我十岁那年,皇帝,也就是当今天子,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便暗中下了道密诏。他派皇城司这条鬣狗追逐腐肉一样,暗杀四境道观内年纪与我相仿的孩童。而天家做事,底下的人为完成命令,错杀几人也是常有的事...”
他话音方落,人群中爆发出凄厉的哭声与惊怒骂声。其中竟不乏衣着锦绣之人。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狗皇帝!怪不得八年前一群人闯进我家中捉走我家孩儿,再送回来时只剩下一具尸体,那年他才八岁!”
“我的心头肉啊...苍天啊....为娘当真以为你冲撞了哪位大人物...原来如此..”
“我们的皇帝陛下,残害百姓家的女儿,又任性杀百姓的儿子,他可曾将我们当做真正的子民?!”
“我们终日劳作,为了交够朝中要的税钱。我们竟还要献出孩儿,为满足那位求长生的私欲,欺人太甚,长此以往下去,我们还有活路吗!”
云雪臣放眼扫去,见众人中居然当真有不少人如遭雷击,便知白云客费尽心血,将当年那些失去孩儿的人都拢进了玄天教。
云雪臣静静仰头望着装神弄鬼的白云客,身后有一人担忧地挤上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主子,形势不对,您不如先随我们离开此处。”
面具下,云雪臣面沉似水,他抬手制止卫赭,声音微不可闻地道:“再看看,白云客费尽心思,一定不止是言语煽动几句这样简单。”云雪臣忽地一顿,微微侧首,质问,“我让你们跟着孙骈,他人呢?”
卫赭轻声道:“...张道长出手救走了人。张道长修炼道术神乎其技,我们被他关在隧道中鬼打墙般原地徘徊,等我们寻到出口时,才发现已回到客栈。”
云雪臣眉心微微一皱,他问:“发生何事?”
“底下有座地宫,与北宫丝毫不差。”卫赭附耳微声:“更有甚者,守卫士兵看其衣着,却不是如今任何一支军中所着衣式。那二人没见着我们真面目,张道长不知做了什么,他们很快昏迷过去。属下临走前将那人的腰带拿了回来,可寻朝中人辨认,唐大人应清楚。”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吼出一句“天子不仁。”那声音就像弹落进热油中的火星,骤然腾起滔天烈焰。
痛哭声、怒骂声、窃窃私语声、哀叹声、恨铁不成钢的痛斥声..种种声音就如同人心复杂变化的情绪般层涌而出,在这个街巷家家闭门不出的阒寂雪夜,像捧地底涌出的热油。
人群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忌,那声音逐渐汇聚成洪流,痛快地冲破人心藩篱,“天子不仁!”
“不仁者,枉为天子...”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聚在幕遮楼三层走廊延空的转角处,为首之人,正傲然而立。
他们头顶是幕遮楼高啄而出的飞檐,檐铃被霜雪冻住,再也不会因风而响。
云雪臣看见他们眼睛着了魔般发亮,振臂高呼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子不仁,我们掀翻了舟又何妨!”
“天子不仁。”云雪臣喃喃道。
卫赭陡然转身望向百姓们,他脸上浮现出恐惧之色。
——这些人脸上只剩下怨恨,那燃烧的情绪汇聚成一条洪流,激荡在人们圆睁的眼底。
他挡在云雪臣身前,惶恐侧首道:“..殿下,跟我走。将军的人已来接应。您绝不能出事,这些人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