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自乾州一带向东至坤州,主道上两支数千人的兵马包夹着无数拖家带口的百姓。
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更有不少人衣衫褴褛。前方为首武将头戴着仅露出一双眼睛与鼻梁的藏面头盔,他侧首一扫天色,勒紧马缰回头,提枪向他们一指,吼道:“起来,都走快点!”
因这平地一声喝,队伍里稚子妇人的尖叫四起,不过片刻,恐慌情绪如同瘟疫般染遍人群。
“..我不去,我不去!救命..…!”
一少年慌不择路奔向兵马包围的圈层外,身后兵马队伍中并无一人去追。待他跑出去数丈远时,武将方从身侧小兵手中接来一张大弓。
只见他搭箭拉弓,连瞄准的功夫都不用,铁箭离弦,风一样追向少年后心。
少年惨叫着摔了下去,熙攘人群骤然寂静。
随后人潮中蓦地爆发出一阵哭声,不少人慌急跪地叩头,“官爷,我们是冤枉的!”
“冤枉呐,苍天有眼,草民从未加入过什么玄天教...”
“皇帝整日炼丹求神,上安城里民不聊生,我们食不果腹,不过是与人换些东西吃,朝廷却平白污蔑我们窝藏人犯!天理何在?!”
“我不想死啊!”
“呜呜...娘....”
“俞将军,怎么办?”随军的文官悄然上前问。
武将赫然是俞乘,他锐眼一眯,“全部带回去关起来。”
“可..”那人惊异道:“殿下分明说不得暴力手段...”
俞乘笑一声,“太子半生在宫内,可知道什么是暴民,这一回他做的最有功劳的一件事,是劝官家肃清玄天教。”
*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上安城。
剿玄营大旗随风猎猎,粉尘细雪呼啸着带走所有人的体温。两列房屋如同鱼鳞般排列,士兵们挨家挨户搜寻玄天教印与经文,罪证当前,不论主人是谁都要被押送进临时开设的牢营里去。
穆远修扯着缰绳,马蹄不紧不慢地在主道上踩出声响。他抬头望向南方天际灰蒙蒙的低云,忽然问身旁紧随的军师,“云络这三年来毫无德行的名声大的我一个武人都听见了,按理他绝不会在我们抓人这件事上敢生置喙。太子殿下却说为我们一行有所得,他要与安王提前打个招呼。我派了五十精兵保护殿下安危,他却推辞不受,实在不合常理。你认为今日太子为何要独自去见安王?”
“这..”
“不要紧,你如何想的,就如何说。”穆远修声音听不出起伏。
“是,太子殿下好胆色。”那人苦笑道,“三年前冯相被斩于殿前一事整个朝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后来官家并未因此降罪安王,不论安王是否无辜,官家此举定是为彰显胸怀,实际上安王在冯沉死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天子眼中钉,看北宫那位幽侯的下场就该明白,废太子在北宫多年来没有声响,是谁谏言要给他安上这个身份?那分明天子有意要杀他,便给他一个侯爷的身份,以便后来动手顺理成章。太子此举若不是天子授意给安王送鸩酒,那便是...”这人顿了顿,道:“...东宫党派收网的时候到了。”
穆远修转眼看他,似在思索。随后他道:“抓了人就带回去,若有违抗者就地格杀,我去会一会这个安王。”
安王府中金碧辉煌,轩敞华美。云雪臣坐在正厅左手边的椅中,白陵箭袖黑衣守在门外。
主座上四仰八叉坐着眼底青黑的云络,只看他气色,云雪臣就知道他过得的确不怎么好。
云雪臣端着茶盏,侧首观察眉目深邃安王爷,“一个答案而已,皇叔要我等多久?”
“答案?”云络笑哼了一声,也端详着云雪臣,他戴着玉戒的长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忽而露出了一个多情风流的笑容,“我上一回见你时你还只能被人抱着,想不到一转眼这么高了。你向来长住宫门后,连皇兄都以为你是只小白兔,可怎么我瞧着。”他起身走近,弯腰与云雪臣平视,“...是只咬人的幼虎呢。”
云雪臣盯着云络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察觉到一点怪异,他仔细端详安王,眉目深邃,鼻梁骨近乎高耸。尤其是他那双眼珠,离得近看,居然是浓深如墨的碧色。
一个念头忽然窜进脑海,他喃喃自语:“你的血统...?”
“如何,你今日才知道?你以为皇兄至今为何仍留我在世上。我母亲是波斯舞姬,我从诞生时就注定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是先帝驾崩前逼云啟发誓,老臣们亲眼看着,听他说绝不向血亲兄弟动刀。”安王唇角一勾,露出野兽般的笑,他抬手似乎想抚摸云雪臣的眉眼,“嫂嫂芳魂早逝时正当风华正茂之年,我虽未有幸得见,却不屑俗人口中的传言。一个女人而已,再美能如何,没魂魄的美人灯罢了。今日见了好侄儿这般玉骨秋神的妙人,才晓得传言兴许还真没作假。”
一只手臂悄无声息横插在两人中间,云雪臣仍用那双冷淡平静的眼珠盯着云络,可云络想要前进的手指被隔在三寸处,再不得寸进。
白陵挡住云络,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安王,声音像三九寒冬里的冰渣,“你想做什么?”
安王斜着眼睛一瞥白陵,冷了语气,“本王与太子商议要事,岂容你插嘴。”
白陵以巧力拨开云络,顺势一掌按在他肩头,内劲重击般将云络推回座中,发出砰地一声。云络撞回座椅里,抬起脸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手指动了动,又不知因何原因强行压抑住了动作。
云雪臣这才终于搁下茶盏,“看来皇叔不愿意说,那我就不打扰了。我们走吧。”
云络追出几步:“雪臣!泥人尚有三分脾性,你从京城跑来直指本王造反,我难道还要说着你承认不成?”
“安王,我不想与你打哑谜,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一味忍让后退,只会被逼到绝处。我想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冯沉当初振声如雷,殿前说尽你的好话,破釜沉舟,就是想用一死来激父皇杀你,从而逼你不得不起兵。你原本不会惹来这么多事,错就错在你私下里见张听乾。”云雪臣走过空无一人的前庭,头也不回道:“王妃是幌子,实际上你们在图谋什么只有你心知肚明,既然王爷不想私下告诉我,那我就不听了。等哪日皇城司千里暗杀来此,你大可以对着唐敬持说。”
云络没料到他当真说走就走,猝然道:“等等..!你真是...张听乾的老巢实际上在皇宫,他来此是为了向我——”
王府庭院除了一个哑巴护院之外,所有人都被云络遣走,连只鹦鹉都不见。可就是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云络猝然住口,看向被拍响的府门。白陵与云雪臣交换了个眼神。
护院上前开了门,门外站着穆远修。云络意外地眯起眼,“穆将军所来何事?”
穆远修仿佛没有察觉院内诡异的安静,他抱手一敬,肃然道:“殿下,只今日一早就捉了上千人。可见家家户户皆有与玄天教接触之人,这样挨家挨户搜人不是办法,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云雪臣低声反问:“皇命如此,若实行不下来你与我便成了罪人。这些人是我大昭江山的威胁,莫说一州百姓,就是三十州人尽数有染,为了李横江的消息,也要挨门挨户将他们揪出来,但不必动刑,利诱即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孤请耿帅增兵,他将掠夜骑调给我们,白将军明日会随我们一同行事。”
穆远修猛然抬头,他看见太子毫无变化的眼神。
而太子身后面容冷漠的白陵,却是眉头都不曾动一下。仅看其神情,就令人觉察此人该是说一不二态度强硬...不对,如今该称一声白将军。这位流言中与太子有龃龉的掠夜骑首将,似乎有种不合时宜的愚钝,他还不清楚自己将要陷进怎样不可阻挡的洪流里。
穆远修心头发冷,罕见直言道:“可是殿下,法不责众,如此简直就是..就是...”
云雪臣挑起眉角,“皇令在上,你我能如何?”
穆远修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后知后觉地察觉云雪臣这句话的深意。
——不论对错,捉人便是,不论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穆远修艰难地道:“可我们人手不够,朝中商议时当时并未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若连这边远的茁州也是如此十之有九的景象,向东南清剿的计策根本无法实行,如今上千人挤在剿玄临时牢狱,请殿下回营商议后策。”
“不必担忧,你只要带兵搜捕玄天教众即可,余下的我来审问。李横江这个人不可小觑,这回定要将他一网打尽。”
“殿下莫要抱太大期望。”
穆远修摇头,云雪臣看了一眼云络,忽然道:“皇叔,我们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你可要助我们一臂之力才是。”
云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谨慎道:“...我可没有与这来路不明的玄天教同流合污。”紧接着他又说:“这是真话。”
“向你借几个熟悉上安城地形的人罢了。”云雪臣笑道:“你我都多一条后路不是?”
云络不明白云雪臣说的后路是什么,他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半晌,道:“好,本王明日拨两个人去赤云营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