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臣张了张嘴,却看见江延儒缓缓合上了眼。
江荀奉慌张闯进门时便看见江延儒躺在榻上,几个御医在一旁施针,而太子垂首坐在榻沿。
云雪臣抬起脸,江荀奉喉咙仿佛被棉花堵住,他哽咽道:“不必救了,大限已至,凡人如何回天?我会替师父完成他的遗愿,人固有一死,殿下不必伤怀,您该出城送卫帅赴任了。”
云雪臣恍惚自语:“凡人真的无力回天?”
江荀奉悲哀道:“绝无可能。”
*
巳时过半,北方天际的黑云到底压了下来,凉风起天末,逆拂过街头巷尾。
从城门上俯瞰去能看见两匹马不耐地尥蹶子。
耿烬年过半百,双鬓染霜,老臣重将,如今要为国效力奔波,皇帝给足了面子,今日万户皆闭门,清出道路,亲自带领百官出城来送。
距官道越近,那荒凉的空旷与内城的闭门空巷越显出不同。
耿烬周身围绕着一群送别的朝臣,反观白陵身后空空荡荡。白陵漠然注视着人群,而后翻身上马,他朝身后远望去,西都重重楼阁飞檐空悬,将天幕割出一道道豁口。
凡人热闹,衬得他愈发孤独。眼前这条路绵延至千山之外,自从在西都生根,他与云雪臣从未有过如此接近“生离”的时候。
————你会来送我么?
白陵心中默想着。
皇帝与耿烬叙过话,又与白陵嘱咐了几句壮志豪情,白陵散漫地答了话,云啟便起驾回宫了。待一行人挨个与耿烬献罢殷勤,竟已过午时一刻。
除却耿烬与白陵外,还有两个武阉充当引路与照顾他们起居的随从。这二人是朝廷钦定的监军,与西北两处军营的监军换职。
前方马蹄声渐起,由慢及快。耿烬扬鞭一指,“启程!”
“卫帅,卫帅?”
白陵回头,内侍光滑白净的脸上满是疑惑与关切:“您方才频频回头,是在等什么人吗?”
“...”白陵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抬声御马:“走!”
一行人走出十里路,捂了大半日的阴雨便倾盆泼下来,所幸他们随身携带着斗笠蓑衣。
耿烬穿戴好,亲自驰出去四方探路,便催马来到白陵身旁,道:“需得暂行找处避雨,待这阵暴雨过去再上路,否则山长路远,人与马都吃不消。官道一里路外有村庄,且去暂避。”
白陵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说的是,走罢。”
马蹄止步在柳叶村的简陋门楼下,道旁花红柳绿被淋漓白雨摧折,侍臣去敲开距门楼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
“你们是?”开门的是个中年人,警惕地看着他们。
侍臣给他一锭银子,道:“别多问,我们过路避雨,借你这房屋歇脚。”
时人多用缗钱,眼前这人一出手便是银锭,看他出手阔绰,那中年人面露喜色,退后稍许,侧身掀开竹帘道:“几位既然要避雨,快请进来就坐。”
室内放着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没有床榻。耿烬扫视过四周墙壁悬挂的各式好剑,意味深长道:“此地不是你的住处吧?敢问姓名?”
“在下家中排行老二,您叫我李二就成,”中年人拱手笑道:“阁下火眼金睛,这地方只是我替主人家看管,主人爱剑,常常得了好剑便带来,你们中若有擅用剑之人,尽可放手去试,能一剑拦腰砍断屋后那堪比铸铁的试剑寒玉者,主人吩咐此人相中的那柄剑即可易主。”
耿烬来了兴致,“此间主人是个妙人。”
白陵听在耳里,面色漠然,下意识抚上腰间。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出于一种幽微难言的心思,他将祭北斗放在洗雪殿的正堂首座。而他不问自取,擅自带走了云雪臣常用的一管狼毫与一条墨锭。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
他绝不会承认睹物思人的小儿女心思会在他身上出现。
耿烬负手在东面壁前踱步,他道:“老夫便试一试这把‘眉峰’,千里马之才常有,而像主人家如此慷慨的伯乐却不常有,无论成败,我都不会带走这把剑,如何?”
李二笑道:“阁下请随心意。”
两名监军跟出去看热闹,白陵坐着的身影不动如山,他眼也不抬,有一搭没一搭饮水。
待几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这间屋子里,李二去而复返,捧了一柄长剑客气朝白陵道:“主人特地吩咐此剑与此玉留待阁下。”
“你家主人这到底是好客,还是心怀鬼...”
白陵闻言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岂料这一眼却教他陡然站起身。
——祭北斗与当初他亲手戴在云雪臣颈上白黯遗留下来的玉佩,此时此刻,就在他眼前。
白陵猝然按上李二手中剑鞘,沉默良久,一字一句道:“你家主人为何不亲自来相送?”
李二恭敬拱手道:“主人留话,此去山长水远,务必保重。他日自有再见之时。”
屋外剑声凛凛,耿烬回来时,见他仍沉默坐着,上前以蒲扇大掌拍了拍白陵肩头,笑道:“久不用剑,真真痛快!白陵,我看你此回出行未曾携带兵器,不如去试一试。东山那事我听宫人私下议论,说你一人上前拔剑裂碑,如此本领,何必藏于匣中?”
白陵眼望正前方的墙壁,平淡道:“既然主人肯割爱,那就这把了。”
他语气平淡笃定,三人便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柄通体玄黑的三尺剑静挂在众人仰视可见之处。
李二笑道:“阁下好眼力,此乃名剑。请试。”
*
雨势渐弱,一行人再度启程。
扑面征尘去路遥,香篝渐觉水沉销。*
山无重数,周遭尽碧,不知名的残红零落,被疾驰经过的马蹄踩进泥水。
七个时辰后,当负剑北上的白陵四人驰进上安时,西都城中云雪臣与江荀奉守在榻前寸步不离,皇帝派来的御医收起长针,冲他们二人摇了摇头。
江延儒夤夜驾鹤,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江荀奉跪在榻前痛哭失声,云雪臣仍执着江延儒的手,木然坐在一旁。
同夜,白云客入宫,于捡玉阁与皇帝促膝长谈。
千里之外的萧府,海浮灯正一马当先持长枪抵御一群黑衣刺客。
元平六年七月半,鬼门开,骤雨初歇。
随着江延儒的死,一股肉眼难辨的灰气终于无所顾忌,如烈火腾起,窜向被阴云隐没的紫微星宫,悬在大昭江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