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哥哥!
你为什么……
呜呜呜,你怎么才来啊!
我是死了吗,才终于见到了你。”
顾栓子突然嚎啕大哭,哭声震得屋里屋外的人都听到了。
候在外面的汉子不明情况,以为里面那小子受不了酷刑在嚎啕大叫,一下子觉得挺解气的,但又反应过来,觉得那小子身子骨看着那么小,怕是收不住酷刑啊。
他朝里面张望,然而却因为距离远看不见,唉,又有点不忍心啊怎么回事?
按住顾栓子的人也面面相觑,他们在外只会说“先生”至于“清河”二字除了他们自己人,是不会往外告知的。
这小子是刚来的,压根没机会接触到先生,他怎么知道先生叫“清河”的?
越想越觉得蹊跷,按住人的手力道加重,直接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子给摁趴在了地上,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你……”
床榻上,男人还保持着一个姿势,他头上还扎着银针,老大夫不允许他动,得维持这个姿势。
然而此时听到对方的哭声,以及那一声声的“清河哥哥”,他的大脑又是一阵眩晕,脑海里那一层浓雾突然就薄淡了下来,他浑身动惮不得,唇角却在微微颤抖,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坡口而出。
“栓子?”
顾栓子。
顾栓子还在哭,被摁在地上,脸着地,哭得鼻涕眼泪混合在了一起,闻言,就大哭道,“哥,你为什么不回家啊。”
“你不知道,春姨眼睛差点哭瞎了,二郎和小丫也一直念着你……”
“你怎么能不回家呢?呜呜呜……”
“你是因为死在外面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呜呜呜……”
顾栓子整个人都跟魔怔了似的。
魏大夫也猛然想起来了,“我就说你这小子眼熟,洪庙村,你阿娘去年没了的那个……”
魏大夫其实是去年来的清源县,接触过顾栓子他娘,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当时送过来时,那娘子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用银针吊着对方一炷香的命,让她跟仅有的儿子交代了后事。
他就说看着眼熟,这小子之前可没这么黑瘦的,难怪他第一时间没想起来。
魏大夫说完赶紧要让摁人的人松手,见那几人丝毫不为所动,才想起来,这个屋子里只有一个能发号施令的人。
忙去看床榻那边,结果就见青年红了眼眶。
眼泪划过眼角的泪痣,他看向他,泪中含笑。
他说,“魏大夫,我姓顾!”
……
林渔的大刀砍缺了一小块,刀身被鲜血染红,血气伴着冷光,浓郁的血腥气息直冲脑门,这种熟悉的气息让她微眯起了眼睛。
血水飞溅,视野霎时暗沉,也掩盖了她那双渐渐染成血红色的双眸。
迎面有重物飞掠而来,携带着肃杀之气呼啸着,眼看着就要砸向她的面门,林渔飞身躲开,三步灵巧走位,反手掷出手中长刀,沿着那铁锤飞来的方向,直逼而去。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只见那刀笔直地刺向了对方的胸口,力道之猛直接穿胸而过,“咚”的一声从飞驰着的马儿身上滚落下去,瞬间被后面的马儿踩断了气。
后面的瓦剌汉子一声怒吼,盯着那瘦弱的身影要朝这边冲过来。
“走。”林渔一把拽起倒在地上的铁柱子,飞快地穿过一条屋舍泥巷,拎着人藏进了最近的一个院子。
“小嫂子。”铁柱子脸色惨白,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半边脸都是血,重锤砸中了他手臂,那力道之大简直要将他整个人砸碎了。
那一刻他浑身都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等死,没想到等来的是他小嫂子。
林渔将人安置在墙角靠着坐着,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察觉到左臂无力,一摸关节,软踏踏的,他的左手关节被砸碎了。
“幸好没砸中你脑袋,你还能活。”此时没办法治疗,只能暂时这么着。
林渔说着伸手擦了一把眼睛上飞溅的血水,脸色划过一抹肃色,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这一批流寇应该是前哨部队,战力稍次,但即便如此配备的马匹却极为精良。
能在村口的绊马索那一击之下还能再站起来迎战的马……林渔都觉得死了可惜,所以她出手砍人而不是砍马,能留一匹是一匹。
瓦剌蛮子大多身形高大,力大无穷,这样的战力在战场上一打十,如履平地,是天生的战争武器,但这里可不是宽阔的战场,他们笨重的铁锤武器根本甩不开。
早在得知来的流寇会是瓦剌人时,林渔就和霍英制定了作战计划,那就是依照洪庙村的地形来掣肘对方。
那就是趁着暗沉的天色先搞一波巷战,消减其一部分战力,之前埋伏在周边的队伍通过绊马索趁机宰了一批人,由村民组织的先遣队也分散在了村落各个暗处伺机刺杀,他们不比正规训练军,便按照林渔的吩咐砍马腿,待对方落单再一拥而上。
然这种法子虽然有效,但盖不住天色渐亮,他们没办法再隐匿偷袭,察觉到战线不断地在往后撤,翻过矮墙的霍英叫住林渔。
“不对劲。”
林渔看他浑身是血,“你受伤了。”
霍英摇摇头,“没事,不严重。”说着便甩了一把长矛上的血水,对肩膀上砸出来的模糊血肉丝毫不在意,他看了一眼墙角还在喘气的铁柱子,皱眉道,“你没发现吗?这群人好像很清楚这里的地形。”
除了最开始因为他们的埋伏痛击而短暂的混乱一番被他们夺了一批人头后,接下来的巷战和偷袭,他们几乎都没占到上风,身经百战的将士还能跟这些一搏,可那些村民就没这么好命了。
跟林渔一样,霍英也是因为几次救人而受的伤。
且最要命的是,他们没有精良的武器,这两年他们东躲西藏的,早年趁手的武器也没了大半,他带的那二十几个人虽是军中好手,但没有趁手的武器,再厉害也是白搭。
战况的发展让他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明明按照计划,他们不该战得这般吃力的,也不知道那群村民还能活几个。
霍英也不想自己手里的人全死在这里。
不远处轰隆一声,霍英脸色难看,痛到半昏迷的铁柱子也睁大了双眼,直觉不好。
就听林渔道,“他们动手了。”
那套着铁锁链的笨重铁锤对上屋舍土墙时,一砸一个塌,这群人进村不过半注香的时间,村口的屋舍已有大半被夷为平地。
瓦剌人惯用的一种战术,屠城时最常用的一种。
“赶紧带人撤吧。”霍英说着看向了林渔,林渔果断点头,“你带人走,我垫后。”
眼看天就要亮了,再撑下去他们谁也走不了。
霍英张了张嘴,但最终是没说什么,他比林渔更熟悉大青山,让他带着人先走是最优选择。
霍英二话不说背起奄奄一息的铁柱子,嘱咐道,“万事小心。”
林渔郑重点头。
暗色里,霍英背着铁柱子飞快离开,只留下了空气里铁柱子近似呜咽的哭音,“小嫂子……”
林渔甩了甩仅剩的一把大刀,听到半空里传来的一阵哨鸣,这是霍英撤离的信号,她扯过衣袖刺啦几下撕成布条把长刀手柄牢牢地缠在手心,那双染红的眸子是越来越亮。
哨声一起,一直藏在暗处的洪庙村村民们都白了脸色,这是,撤退?
他们这是,要败了吗?
一众人面面相觑,个个面色惊惧绝望。
紧接着有人急促敲门,“情况有变,跟我们走。”
眼看着有人又要哭,春娘低斥一声,“哭什么哭?快开门。“
顾村长也在颤抖中镇定下来,这一晚上太难熬了,他既担心小儿子,又担心村民们,外面每一道厮杀声都像一道道无形的鞭子,抽在他心头上。
怕啊!
然而此时他再怕也得站起来,外面的人生死不知,他们是没法控制了,但这里还有这么多的人。
环顾四周看着一村子的老弱妇孺,顾村长强忍着恐惧安抚众人,“走吧。”
若是还留在这里就是添乱了。
春娘和能扛事的田婶子,还有铁柱子的娘亲刘氏,三人负责孩子们,剩下的婶娘们扶着老人,一群人止了哭声,放轻脚步迅速地朝屋后面的大青山隐去。
“阿娘,嫂嫂怎么办?”
顾二郎被春娘背在背上,顾小丫体质比二郎好,便一路跟着跑,闻言也道,“阿娘,嫂嫂呢?”
他们走了嫂嫂怎么办?
顾小丫真恨自己没长大啊,想要立马长大的愿望在此时达到了人生顶点。
“霍表哥还在。”顾二郎低声道,“没事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一些。
两个孩子的低声在这死寂一般的人群里尤其凸出,没有人想回答,因为大家的心情都一样的沉重,也没有人能回答,因为除了林渔,各家都有好儿郎,他们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他们是谁家的儿郎,又是谁家的丈夫,谁家的父亲……
这般悲戚的境遇却没有人在此时哭泣,然这沉重的气氛却远比哭闹还要悲凉,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
进山的路崎岖不平,他们一路摸黑疾行,摔倒也没人喊,爬起来再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背后的厮杀声甩得再远一些。
也不知道是谁在此时突然打破了死寂。
“王家的人呢?”
队伍的人们突然停下来,看看自己身边的人,果然没见到王家的人。
哦对了,他们上半夜挨不住就回家了,大家临时撤走时也没人去通知那群人。
“唉!”一位族老叹息一声,“走吧。”
王家的人,听天由命了。
不是他们不想救,是王家人自己选择了离开。
说不定现在人已经没了。
行至入山口,天已经彻底亮了。
他们在指定的地点跟霍英汇合,见到霍英一众人都背着伤者,身边还躺着好几个生死不知的,村民们眼神俱震。
不知道是谁最先认出了人哭出了声,“二娃……”
喊着二娃的婶娘跌跌撞撞地朝那边跑去,紧接着大家都朝那边跑。
刘氏看到自己的儿子奄奄一息地被放下来,整个人险些晕倒。
哪怕她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也远没有亲眼看到自己儿子浑身是血这一幕来得更恐惧,更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