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没怨言是假的。
不过一刻钟前才有人从府里出来,可见县令大人也没歇下。
“刚才出来的那个是城东的陈老爷吧。”
进去时坐着马车,出来是马车不见了,走路出来的。
瘦小点的衙役擦了下被冻出来的鼻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隐隐拔高,“不会是流寇……”
旁边的高个子恨不得堵上他的嘴,“流寇流寇,不知道大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两个字吗?”
如今的清源县人心惶惶都是拜这流寇所赐啊。
流寇都还没来,人们都已经快被吓破了胆了。
“今天又有几个富户来县衙蹲守了,没见到大人,就来府门等,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钻。”
“大人见他们了吗?”
“见了啊。”
“哦,那明天他们应该也能出城了。”说话的人语气有点酸酸的。
得知流寇要来的消息,清源县里有门路的人哪里肯坐以待毙?都想赶在流寇来之前跑路。
他们的县令大人有一位夫人七房妾室,妾室里有好几个妾的娘家都是县里的富户,他们比其他人更早的知道了这些消息,靠着吹枕头风给自家寻了出路。
明日还有最后一批税粮要出城送完郡城,随行的是县衙的衙役,这些富户给足了银钱,会连夜收拾行囊跟着一起出城离开清源县。
至于清源县的其他人……
“那大人会不会……”走?
会不会带他们走?
高个子衙役看了一眼府门,支招,“回去收拾东西,等着吧!”
别说县令大人了,连那两个师爷,家里都收拾出来了两俩马车,随时都准备跑路,今晚上进去的马车都有三辆了。
这清源县,怕是待不久了。
……
夜间的清源县,有人人心惶惶,而此时县内的一家客栈里,小二哥打扫完清洁正准备找个暖和的地方打个瞌睡。
他们客栈的收费相较其他客栈要高一些,晚间是要留人守夜的,以备客人有不时之需。
才给一位客人舔了碳火,小二哥得了赏钱,点头哈腰恭维的话一句接一句。
也就在此时,后厨那边的布帘被人掀开,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端着一只碗进来,他步伐快,端着碗的手却小心翼翼的。
小二哥忙丢下抹布,迎上去,刚才溜须拍马的神情是一扫而空,低声,“怎么样了?”
此时裴勇的身份是带着重病的弟弟来县里看病,在这里住了两天了,每天晚间熬药都要借用一下厨房,赏钱大方,小二哥看在钱的份上也不畏惧对方脸上那刀疤了,鞍前马后地递上蜡烛送他上楼。
只有紧挨着的裴勇听到了对方的絮絮念。
“魏家医馆的药金贵着呢,你可小心一些啊。”
裴勇:“……”清源县里谁不知道魏家医馆的药钱贵?
此时的三楼客房里,隐约传来男人低低压抑的咳嗽声,小二哥敲了门,刀疤脸谢过他,拿了他手里的蜡烛。
“劳烦小二哥再拿个火炉子来。”裴勇一本正经道。
他说着拿了一掉钱丢给小二哥,小二哥立马堆起了恭维的笑,“好勒,马上给您送上来。”
说完借着帮忙关门的时候又提醒了一句,“晚上警醒些,照顾好先生。”
这家客栈是他们的联络点之一。
裴勇一进屋子就关了门,将药碗递送到了床边,轻声,“先生,喝药吧。”
床榻上的男人正在翻着一本书,嗅到药味眉头微微蹙起,没了白日里的兜帽遮掩,此时的他一张脸都露了出来,额头光洁白皙,眉峰阔而细长,眸深邃,五官竟有种说不出的昳丽。
这些年,他很少拿真面目视人,也很少出来。
裴勇每次看到先生露出真容都忍不住在想,当年军中流传的那个谣言,说不定还真是……
一道冷锐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来,裴勇心里一个咯噔,赶紧垂下眼帘,把药碗再次递送了过去。
“消息打探如何了?”
手中的药碗被接了过去,裴勇心下一松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汇报,“明早还有一批税粮离开清源县。”
十天前,清源县送走了第一批税粮,目的地是清源县的上一级郡城,每年的税粮都是运送到那边,再由郡城州府分配。
最近两年天灾频发,外族侵扰,天灾人祸,朝廷已经给不出军粮了,于是各地的军粮就由就近的郡城筹备。
按理说,这些税粮最终的去处是漠北军营,然而据他们得到的消息,郡城都欠了漠北军一年的军粮了。
粮去哪儿了?
裴勇说到这些语气义愤填膺,“这些不作为的蛀虫。”
“先生,我看县令也是想跑了。”
他们在这里也藏了这么多年了,整个清源县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那狗屁县令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
贪生怕死,贪财好色,收刮民脂民膏毫不含糊……
仅仅一个清源县就是如此,更别说漠北其他州县了。
有时候裴勇都在想,这日子越过越烂,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跑?”药被喝干净了,男人咽下口中的苦味,似笑非笑,“他跑不了。”
说着他揉着隐隐发热的太阳穴,语气里带着点倦意,“我看上的东西……嗯,就是我的了。”
裴勇一听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先生,我这就去通知弟兄们。”
裴勇一阵风似的跑了,而他再次躺下,枕着软枕目不转睛地看着帐顶。
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魏家那医师新开的药有了效果,他晚上睡觉总是睡不好,会做很多零零散散的梦。
梦境里的那些人面容模糊不清,每次他想要努力看清都会惊醒过来。
但他还是知道了,梦里,他有阿娘,有弟弟,有妹妹……
魏家医馆的药确实有用,而那医师的银针尤其霸道,他不过才去扎了两次就隐约要记起过去了。
他知道自己有个名字叫清河,因为自他醒来后,身边的人都唤他“清河先生”。
曾经的军籍信息在那场破城之战后再也查找不到。
他姓什么?祖籍何处?无人知晓。
这些年他忘记了曾经,却始终坚定地跟着这帮弟兄们在一起,因为有个信念在支撑着他,他要替一个人护住这些人。
而这个人,他却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