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鑫大厦建筑工程于2008年8月26日星期二全面停工。之后的几天,刚强并未如预期接到杜昊壤的中宇集团打来的电话。因为那家伙只负责分发工程款、收取管理费和好处费,整个八月份人家跑瑞士避暑去了。
到了周六,杜昊壤终于被急成热锅蚂蚁的助理和副总联系上。刚开始他还不想大老远地飞回来。“海砂混凝土的质量问题?以咱们在建设局的关系,应该不难搞定吧?做个抽芯检查,测一下氯离子浓度是否达标就行了。隔壁福田区有个项目不久前才被查过,告诉他们就按那个来。”
“呃,已经去过电话了,”助理小心翼翼地说,“建设局的熟人说隆鑫不同于私人项目,属笋岗区旧改的一部分,由发改局统筹把关的。”
杜昊壤于是在周日傍晚回到深圳的家。一进门,屁股才挨到沙发,就被太太冷嘲热讽一通。
“呦,这么快回来了,这次去瑞士是带了哪位小情人?提前终止假期,人家有没有给你甩脸子?”
“住嘴!没心情跟你瞎胡扯。”
杜昊壤今年也快五十了,身材倒保持得蛮好。穿衣造型为“南洋绅士风”,柔顺油亮的头发齐刷刷地往后梳,两撇细八字胡如女人精修的眉毛。很少穿西装,正式场合会在小格子衬衣外套件剪裁合体的马甲,让怀表的金链由马甲口袋里探出,搭到胸前的扣子上。不抽烟,却总让人错觉手中捏着只烟斗。
“听说查封你们工程的发改局局长是个北方来的小伙子,”站在楼梯口的太太憧憬地说,“才二十七八,高个子,人比一线明星长得还俊。唉,我怎么就结识不到这种有guts的男孩子呢?那些个缠着我的小奶狗就会甜言蜜语,肯去健身房里练下肌肉的都算上进了,遇上点儿事比女人还不堪一击。”
太太小他11岁,一头红褐色卷发,睫毛根根清晰,像学龄前儿童画的娃娃。广州外国语学院正规本科毕业,早些年带她去见外商、港商谈生意,倍儿有面子。
很多人以为杜昊壤是二婚,其实不然,比太太年纪大只是因为他结婚晚,32岁之前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唉,出生在衡阳祁东县的落后村庄里,他跟他表哥,也就是现任深圳市长肖宗玺,两个尿泥娃从小有上顿没下顿。区别在于表哥成绩好,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市委宣传部。他呢?只考上个烂中专,之后在湖南省内东捣鼓西踅摸,一晃六年过去了,未来一眼望到头。遂咬牙,决定跟一位老乡南下去繁华的广东打拼。
去了没多久就发现,繁华归繁华,跟他毛的关系都没有。每晚在东莞一家夜店当保安,主要负责看管停车场里的车。记得那时的他身穿铜扣锃亮的保安制服,整晚盯着停车场里来自珠三角多个地区的豪车,耳中听他那些同为湖南老乡但他一个指头都摸不着的姑娘们在KTV包间里与脑满肠肥的男人对唱情歌。他曾咬牙切齿地发誓,自己有一天也会开上这样的车,娶个比里面那些庸脂俗粉都精致的老婆。
但他深知自己没那个能力啊,唯一的希望在他那位全优生表哥身上。之后两年磨破了嘴皮子劝表哥辞去老家的铁饭碗,来广东发展。表哥也是个狠人,还真托关系调来深圳,从基层一个处长做起。要么说牛人恒牛,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几年后就升上去了。刚开始也是战战兢兢循规蹈矩,后来见得多了,胆儿也肥了,才放心地提携他这个表弟。
“对了,明天我要去坐游轮,”杜昊壤听太太愉快地说,“你自求多福吧,该低头就低头。可别等我两个月回来后发现自己竟成了个happy widow,呵呵!”
“马上滚!小心得艾滋,”杜昊壤作势要将手机朝太太的方向掷过去,好在她已经嬉笑着上楼了。
说实话,直到此刻杜昊壤也没怎么把刚强放在眼里。在瑞士机场等飞机的时候,就已借着国内的人脉打听清楚——这小子是河北农村的,虽然在广东官场认识些人,不久前才被人整过,并不像他杜昊壤那样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强硬后台。
总之想想就知道,一个刚踏入社会没几年的愣头青,只因运气好,或者如太太所说沾了外貌的光才走到今天这步。来罗湖半年就急着向上级领导证明自己嫉恶如仇,凭一己之力能肃清整个儿深圳建筑业的乱象。哼,好啊,就让他亲身见识一下这个领域水有多深,跳进去若是淹不死,算他的造化。
于是到了周一上午,杜昊壤都没劳动自己大驾去发改局询问情况,只是打了个电话过去,局长秘书李尚接的。
“杜总啊,您找局长是关于隆鑫混凝土一事?局长说了,这种敏感时候,他按规矩不能私下里和您通话或见面。本来就是走走程序的事,您这么个时候把电话打过来,大家还以为您想贿赂他,那不就说不清了嘛,呵呵。”
“我、我怎么就……”杜昊壤这才一张口,竟然被对方塞了口粽子,噎得他半晌才接上话头,“我不找他找谁去?你们谁给我个说法?什么人举报的,无凭无据,说我们用的混凝土不合格,就不合格了?”
“这不是还没断定合不合格嘛,”对方显然有所准备,“我们信任杜总您,也请您体谅我们的难处。盖危楼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凡接到举报就得马上停工,您说是吧?”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您放心,”李秘书有条不紊地说,“局长正协同建设局的同事,召集有关方面的专家,说要成立一个临时委员会,按照隆鑫工程的具体情况制定一个调查评估的方案。还请杜总在家耐心等候,我们一有进展会立刻通知您。”
耐心等候?杜昊壤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但心知与秘书多费唇舌无济于事。哼,不肯接他的电话是吧,叫他的市长表哥亲自打过去,看那姓许的接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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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刚强果然收到肖市长打来的电话。市长并没有一上来就问隆鑫的事,先亲切问候了刚强上任后的工作,包括对红岭工业区旧改一事的善后(刚强的上一任局长就是栽在那件事上)。末了,才提到隆鑫停工一事。
“在接到工人举报后立刻停工,你们的应对非常好,维护了咱们政府的形象,”先是假惺惺地表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谢市长的支持,我们会成立一个专案组进行评估。”
“好,好。关于这个海砂混凝土嘛,”肖市长思索着说,“我记得福田区有个嘉汇广场,最近才做过一次氯盐抽芯测定,应当挺有经验的。我看这样吧,我把他们的专家组调过来帮你们弄,应当很快就出结果。小许觉得怎么样?”
“那好啊!他们要是肯帮忙,我们感激不尽,”刚强用欣喜的语气说。
“都是一个地方的同事,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肖市长大方地说。
这个电话是周二打的,有市长亲自出面,隆鑫工程混凝土的抽芯调查报告周五上午就送到了刚强的局长办公室里。刚强面带微笑地看完报告,拉开抽屉放进去,全当没有这回事儿。
那边儿的杜昊壤自然是步步紧跟,知道刚强周五接到报告,最迟也该在周一重开绿灯。心神不宁地一个人在家度过周末——儿子在欧洲上寄宿学校,太太不是跟小奶狗们坐游轮去了吗?忽然间有些来气,他养情人,她也养情人?那可都是他挣的钱!然而若是不许她养,这个心机满腹的女人便会成天打歪主意,搞得他觉都睡不好。
离婚?不不,离了婚再结,还不是一样?下任老婆未必准许他拈花惹草,到时比现在还痛苦。再说离婚不得分财产?
好不容易捱到周一,没接到准许复工的消息。周二周三过去了,还是没动静。这几天杜昊壤甚至动过破财消灾的念头,但听说那小子娶了个富家女,不缺钱花。要砸就得砸大的,可自己忙活这半天,又为了什么呢?不到万不得已,杜昊壤也舍不得破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