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邵艾嫉妒母亲的另一个孩子。刚去中大读书的时候同宿舍的女生们就私底下讨论过了——本科生怀孕是要被学校开除的。至于教师与本科生发生性行为,那是相当严重的过失,肯定会丢掉工作,这辈子也别想干老师这行。
后来去到美国后邵艾得知,只有西点军校之类的院校不接收已婚学生,其他大学没有人干涉学生的私生活。当然,教师与本校学生发生关系还是严重的违纪。
“男人不让堕胎,肯定是有原因的,”父亲若有深意地望过来。“那时的杭州师范学院本科是三年。你妈休学一年后,孩子被男人的母亲抱回桐乡老家,你妈回校继续念书。那之后的一年半,男人都不许你妈去看孩子。说是桐乡就在杭州边下,离苏州也不远,有不少同学啊,熟人的,怕万一给人发现。结果、结果等你妈毕业时,去到男人老家一看……”
父亲说到这里低下头,一只手用阴劲儿揉搓着衬衣的下摆。怎么了?邵艾心道,那时孩子已经出意外了么?
“原来男人老早就结了婚的,留在老家的太太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也没怀上孩子。唉,总之婆家是一定要将孩子留下,而你姥姥姥爷虽被气得半死,也不同意让孩子跟你妈妈。”
“什么?这也太过分了!”邵艾知道姥姥姥爷不许母亲带走孩子,是怕影响母亲将来嫁人,可邵艾咽不下这口气。“换成我肯定要告到师范学院去,让渣男名声扫地!”
“你不明白,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啊。那年头人们思想落后,就算不顾及你妈妈的名声,你哥在成长过程中会被当做野种来指戳的。再说男人要是丢了工作,无法养家,跟着倒霉的还不是老婆孩子?”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邵艾气得想哭,却又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之后的一整年,你母亲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父亲将目光投向着窗外,继续回忆,“我那时候,我、不是在卖保健品吗?有一款说是专门用来改善产后抑郁症的神药,现在想来,也就是些普普通通的妇科调理剂而已。你姥爷先认识的我,来我公司买货的时候跟我聊起来,觉得我这个人还不赖。后来……”
父亲摇了下头,将他与母亲的婚恋史一笔带过。“说起来,那家人对你哥还不错吧,算是用心培养了。你妈每年去桐乡看一次你哥,有时也带他去周边玩。虽然身世坎坷,是个特别皮实乐观、勇敢有担当的男孩。有次你妈带他去杭州游乐园坐过山车,你妈不敢坐,他说——不怕,有我在,妈妈什么都不用担心。”
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担心……邵艾记起在南澳岛出事的时候,刚强见到母亲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不用担心,有我在。”怪不得母亲几乎是从认识刚强的第一天起就毫不掩饰地喜欢他。
她现在也大致能领会到,母亲为何不待见方熠和杨教授一家人了。“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大概就是母亲在那次伤害中的体会。而之后杨教授对邵氏药业的指控,更加深了母亲的看法。
“你八岁那年夏天,你哥在桐乡重点初中念初二,天生的能言会道,这点儿大概随他爸。结果暑假跟一位老师去参加浙江省演讲比赛,头晚住在公路旁边的旅店。旅馆快满客了,跟人家合开了间三人房。那天下雨,一辆小卡车开到附近的公路时,忽然发现对面的车开到马路中间了,情急之下猛打方向盘避开。晚上,下雨路滑,路边是啥状况也看不清楚,直接撞进了旅馆里。你哥被当场撞死,老师没事,同一间屋的老头后来锯掉半条腿。”
邵艾用双手捂住口鼻。原来如此,那个夏天她被送去姑妈家里住了一个月,竟然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妈妈太可怜了,她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时佣人进来换茶,将茶壶和一口没喝的两只冷茶杯端走。邵艾顺便要了瓶可乐,她在紧张的时候需要冰镇可乐才能定神。佣人离开后,父女俩调整了一下情绪。邵艾忽然有种预感,也许父亲这次和她谈话还真是与她的未来有关。在听过那件陈年往事之后,她的心态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方熠跟刚强两个小伙子我都见过。后者嘛,我在船上的时候因为你姑父遇难,心智受创,不过周围发生的事我还是有印象的。邵艾,你觉得这两个男人谁跟你更合适?”
“当然是方熠了,”邵艾想都没想地说。姑且不提她和他在一起有很多共同语言,除了魏教授女儿那次,二人几乎没闹过别扭。而刚强呢?基本上次次见面都让她有“某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这种疑问。
父亲了舒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那你觉得我跟你妈合适么?你姑妈和姑父呢?”
“当然合适了!”邵艾从懂事起,就认为这两对夫妇在一起是天经地义、天作之合。
父亲转身看着她,“我和你妈其实是很不一样的人,邵艾。我作为省内最早一批下海经商的冒险者,当年做过的很多事情,不能回头细看。可是,怎么说呢?两只光滑无瑕的金属球,你把它们贴在一起摆着,看起来相称得很。但是只要遇上震荡,两只球一旦各自滚散了,就很难再聚合。你和君子交往,经常就会是这么种结局。”
这话邵艾不爱听,方熠是现代社会中难得一遇的君子。
父亲没等着她抗议,又接着说:“反过来,有些人看起来没那么光亮,但他们身上有股韧劲儿,能吸收震荡。像老树根儿那样拉扯不断,不需要别人照料,能自己从贫瘠的土壤中吸取养分,还能有余力滋养其他人。邵艾,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这一辈子注定了要经历各种震荡,最近这两年不过是个开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道理是正确的,只不过爸爸你套错人了,邵艾哀怨地想。拉扯不断的那位每回都能从她身边轻易走开,而此刻在波士顿痴心等着她团聚的是光亮的金属球……
院门外有汽车停下、熄火的声音,接着是门铃声。女佣走出去开门,邵艾估计又是总公司来的人,与姑父有交情的老同事,前来吊唁的。昨晚就来过一波了。
然而女佣随即小跑着进了屋,惊惶地望着老爷和小姐,脸色很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