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然而。
然而在此之后,他每一天都痛都悔,都恨不能魂归忘川府。
神魂不散,他于是不得不硬生生受了剜肉剔骨之痛,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痛苦,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哭喊。
神魂不散,他于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从自己血肉剖出的脊骨被拿去炼剑,眼睁睁看着明铮将给君上的拜帖送去江南。
明铮取走了他的手绳附在拜帖中,没有了牵系神魂的菩提果,他本可以如愿下忘川去轮回转生了。
然而,然而。
然而事到如今,他忽而又不愿走了,似乎是冥冥中的预感,叫他觉得不应当就此离去,叫他执着地依附在自己的脊骨、依附在那把用他的骨肉炼出的灵剑上。
可人力终究还是难以胜天,他的神魂一日比一日孱弱又破碎,他失去了属于生人的五感,对外界的感知也一日比一日消减,直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一点模糊又空茫的神识,认不出人,看不见物,听不见声。
但他还是感知到了,感知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当时还并不知道确切的时日,一直到今日,一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那一天原来正是他的生辰,开元二十年春分的二月十一,本该是他二十岁的生辰,男子二十及冠的生辰。
淮序君如约亲赴横云山,却不料等待他的是来自道门的围剿。
道门有化物道骨炼化的神兵,横云有变幻无穷的守山大阵。
杜贤春已经没有能力再去看清他的脸,他一生短短二十年,从来没能亲眼得见过君上的样貌,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他血肉的温度。
他亲手布下的守山阵,成了拦断君上后路的绳索,他的道骨炼化作的灵剑,生生剖出了君上的龙骨。
天道在上——
天道在上,究竟为何要给他这样的一生——!
天道在上,究竟为何要叫他生于人世。
最后的一点五感也在神魂的嘶喊中散去,他的世界里从此只有一片昏黑,只有妖族被屠戮时的哀叫、哭求与血泪。
哀。
叫。
哭。
求。
血。
泪。
他的感知也随着时间的长久日渐消散……神魂在人世间滞留太久,早已经没有下忘川去的气力了。
神魂消散,也就是完全地消失于世间,甚至没有再投胎转世的机会,人世十三州,上至九重天,下到忘川府,都再不会有他半分踪迹。
但他已经不在意了,又或者说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在意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感觉到痛,感觉到悔,锥心刺骨,日日剜心
悔自己当初听信劝诱。
悔自己为何不听姐姐的话。
悔自己临死前还为横云再布了守山阵。
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妖族今日此劫,是我之过。
贤春山结界被毁,是我之过。
十三州灵山福地生灵涂炭,是我之过。
……君上身陨,是我之过。
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他的神魂就要散了,像冷雨中残存的一点烛火,时明时灭地闪烁。
然而,然而。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又有一股浑厚的灵气,环绕着拥住了即将消散的神识。
他知道,那是君上的龙骨。
被剖出的龙骨和他的道骨一样,也被炼化进了这把剑中,也正因此,横云才有了——道门才有了那把屠灭妖族的神兵。
龙骨有灵,固住了他的神魂。
龙骨有灵,不忍见他悲恸之下魂魄不稳,意图要抹去他过往的记忆,并暂且封存住了他的神识。
但他都记得,但他都记得。
龙骨有灵,龙骨有灵,却为何不知他正是害死旧主的罪魁祸首,对他这样的人如此纵容包庇。
天命昭昭,叫他在此刻再次清醒过来。
天命昭昭,竟再给他一次偿还罪孽的机会。
菩提果和龙骨,都是君上的东西,即使素昧平生,即使他罪责难偿,也依旧如此一次又一次地救他于水火。
生前死后,黄泉碧落,他想要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小院里的红豆姐姐,贤春山结界的少主,横云山上的常家兄妹,皇城结界的狐妖一族,从江南牵来雨云的君上……十三州不计其数的生灵,都是他此生里难洗的罪责。
正在此时,洞外又传来急促的一阵脚步声,随着来人的靠近越来越明显。
结界内的灵剑忽然发出一阵细细的颤动,从长剑幻化作雪白的一根脊骨,用尾部勾起了散落在一旁的储物袋和菩提手绳,几下撞碎了周围的结界,如同蛇一般游向石洞口,头也不回地跃入了奔流的云垂涧水中。
此时的杜贤春尚且不知,距离他再次与他的君上相逢,还有整整二百年光阴。
二百年岁月悠悠,春秋轮转,那时他早已经改了样貌,换了心性,另取了个新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