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目光闪动,最终也只叹了一声:“明明是我来安慰你的,现在倒反过来了。”
他轻轻握着杜贤春的手放回被子里,担心他受伤的地方再着凉:“别想那么多了。”
“贤春,你才十九岁……不需要总是背负那么多。”
杜贤春却不怎么领会他的好心,移开视线轻“哼”了声:“行了,少来我面前装深沉了,你又比我大了多少?”
许宁话音一噎:“你、你——没大没小。”
杜贤春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半张脸都裹在里面,终于在亲近的长辈面前流露出一点少年人的灵动和任性:“少摆谱了,明天想吃酥饼还是米糕?”
许宁本来还有心再和他吵嘴两句,闻言却又被岔开了心思:“最近天气逐渐冷了,要不做些吃着暖和的……?”
杜贤春点了下头:“那晚上煨几盅汤好了,喝着暖身子。刚好上次的排骨还有剩些,嗯……汤里喜欢放什么?”
许宁抿唇想了想:“……山药?”
杜贤春:“这个没有。”
许宁显得有点失望:“我记得后山有种的吧……”
杜贤春:“后山的那些品类是炒菜用的,煨汤的山药要用足够糯的才好,要吃就只能下山去镇上买。”
他想到这里,又轻叹了声:“虽然不曾明面上说过,但从我这几年看下来,道门的实力远不及妖族,妖族的结界又多数是不清楚所在之地的,就算知道,也都易守难攻。”
“而横云山露在明面上,又在道门中居魁首之位,现如今就是众矢之的,眼看着眼下这一轮短时间内不会止歇,下山暂时还不太方便。”
许宁眉头紧锁:“所以我们……”
杜贤春:“所以我们暂时买不到山药,明天喝排骨萝卜汤,就这么定了。”
许宁:“。”
许宁:“我是在关心这个吗?”
杜贤春弯着眼睛笑了下,但这笑意也只有片刻,眼睫垂下的一点阴影倒映在他眼里,将本来银璨璨的瞳色都衬得更深了几分。
“……幸好有三年前君上那一句照拂,这些年战事虽说还是难以避免,但看在君上的面上,终究还是不好闹得太大,这么些年下来,伤亡总计也没有最初那一年的多。”
许宁看着他轻轻“啧”了声,神情显得有些微妙,有种自家的菜莫名其妙被人拱了的不满感。
“咳,话虽是如此,但当时那所谓照拂,归根结底也不过君上随口一句话罢了,你这么……”
杜贤春:“我怎么?”
许宁:“……”
许宁:“没怎么,我就是觉得你总把他想得过于好了。”
杜贤春垂眼摇了摇头:“我知道君上是什么样的人。”
许宁:“那你还这么……”
杜贤春轻轻呼出半口气:“君上……按理来说应当归属上界,凡俗间发生什么事,终究都只是天道有常,因果轮回,无论是当年蜀地的旱灾,还是如今两族的纷争,本来都与他全无关联。”
“只因为他时常滞留在凡世,便总有人觉得那些扶危济困的事情,是他本来就应该做的,但实际上对君上而言,不做才是常理,做了便是纯粹出于善意。”
许宁看上去有点无奈:“你倒总是替他想得多。”
杜贤春缓缓眨了眨眼,脸颊在柔软的被褥上蹭了蹭:“可能……他确实没有做得尽善尽美,虽行善事也都是随性而为。”
“我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或许喜好本来也没有什么缘由,君上在我心里一直是十分好的。”
杜贤春轻声说完这一段,见许宁沉默没有回应,又转头去看他的神情:“……你这是什么眼神?”
许宁眼角一跳,不太自然地笑了两声:“没什么……咳,没什么。”
杜贤春转头轻“哼”了声,没有再理会他依旧有些怪异的神情。
“幸亏有君上这随口一句话,妖族究竟还是有所收敛,想来这一轮战事至多也就持续到明年开春。”
“先等等吧,等到战局暂缓些,我们再下山去买山药——现在还是老实地吃萝卜吧。”
许宁:“……”
许宁:“……行。”
杜贤春满意地点了下头:“好了好了,快回去吧,要不然你儿子又该对我有意见了。”
许宁:“咳,小奉近来性子已经收敛些了,你也别总是记仇嘛。”
杜贤春应道:“好好,不记不记。”
他一句话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抬手碰了下自己肩上的伤处:“今天在阵前……他救了我一次,替我谢谢他。”
许宁大感欣慰,有心修复下他们两个几年如一日的紧张关系:“那个,嗯,我是说……能不能等你伤好些自己去说……?”
杜贤春:“怕他骂我。”
许宁:“……”
许宁:“那倒也是——等等,不是说好不记仇了吗?”
杜贤春看着他的神色,没忍住笑了声:“我本来就没什么好记的,只是怕他又觉得我不安好心。”
他从被褥下探出手,轻轻拍了拍许宁的手背:“师父——就再帮我这一回好不好?等我明天从阵上回来,立刻就给你煨汤。”
许宁:“行行行,那个臭小子,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反应过来:“你明天还打算上阵?之前受的伤都还没好,就又添了新的,本来今天都不该让你来,明天——”
“师父,”杜贤春轻声打断他的话,看着他摇了摇头,“我必须上阵。”
“战局瞬息万变,合适的符印阵型也就时时随之而变,如若我不上阵,横云的胜算又要少上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撑了下自己的后腰,那里的伤还没有见好:“昨日他们有意伤我,想来就是为了今日突袭,叫我无力再上阵……若我明日不去,师弟师妹们如何能抵挡得住?”
许宁几次欲言又止,但也知道劝不动他,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说。
他轻叹了声,将放在榻边小几上的两封信拿来递了过去:“这是百草送来给你的,当时看你还没醒,就托我转交了。”
虽然下山去买菜不容易,但与外界通信还是可行的。
与杜贤春有联络的人和妖并不算少,但是由常百草转交的,便只有狐族的九叔叔和常南星。
狐族结界的入口设在都城,朝廷九州不涉两族争斗,也就使狐族免受道门袭扰,狐族现任的统领似乎也很明白些是非,不愿族人参与进这争斗中来。
也正因如此,两族之战起始数年,狐族结界中的日子却一直过得还算安闲平稳,来的信中写的也多是些日常见闻。
杜贤春一手揽了横云的局势在肩上,自己的伤情和辛苦也都默默吞进腹中,从来也不曾告诉给他们知道过。
但他们偶尔还是会从常百草口中探出点消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珍重自身。
这一回显然也逃不过。
杜贤春倚着枕头看完了满满几张纸的叮嘱,又一次意识到九叔叔和常南星定然是认识,两个人得到的消息都是同一手的,甚至连叮嘱的话术都差不多。
想来也真是赶巧,他在狐族熟识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竟然还有两个是相互认识的……
“贤春,”许宁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你又在乱想些什么。”
他从背面戳了戳那一沓纸页:“叫你好好休息,好好爱惜自己,你就不能多仔细看看?”
杜贤春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这……”
许宁:“我怎么知道,给你这人写信,还能写些什么别的?”
他头疼地揉了下眉心,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哦对了,前厅里还有客人等着,想来见你的,我看你睡着,就先拦下了。”
杜贤春:“客人?这时候怎么还会有人上山?”
许宁:“是藏真寺的怀心大师,藏真寺素来不涉纷争,横云和妖族自然也都没有阻拦他们的理由。”
许宁:“不过话虽如此说,眼下战事当前,横云本没有理由放大师上山……只是我想着你小时候在寺中长大,想来和大师也是相识,就私下做主……”
杜贤春抿唇笑了下:“确实是旧识,我出去见一见怀心师……怀心大师。”
见他掀开被子想起来,许宁又按住他:“我唤大师进来,你们在这里说便可。”
杜贤春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没有再逞强,只撑着坐直了些。
许宁推门走出去,过不多久门再打开,进来的人就换成了怀心。
自从十多年前怀真坐化后,他的师弟怀心就接了他的位子,成了藏真寺下一任的住持。
藏真寺与贤春山相距不远,杜贤春待在贤春山那几年,还时常回寺里小住几日,等到他十二岁拜入横云,隔一阵才能回山上待几天,也就不曾再回去过寺里了。
七年不见,怀心的模样与记忆中依旧相差不大。
他似乎并没有将此回上山当作是一次正式的拜会,只穿着寺里平常的僧衣,持着佛珠的手上还坐着一只异瞳的白猫,肩上则停着一只雀鸟。
外边的风雨从门缝里灌进来一点,室内一盏灯火昏黄摇晃,仿佛还是十多年前藏真寺僧舍里的灯火。
杜贤春一时有些失神,怀心一打眼看到他,也是有片刻的怔愣。
怀心目光微动,张了张口又闭上,最后只是轻声唤了句:“小施主。”
杜贤春也跟着回过神来,朝他点头一礼:“……怀心大师。”
怀心看着他苍白的面色,轻叹着打了句佛偈,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他身上携着的两只小妖就争先恐后地化了人形,一眨眼便扑到了榻前。
“……真真。”
白猫双手握着杜贤春的手:“跟我们回去吧。”
杜贤春乍一听到这称呼,莫名地眼眶一酸,但还是没有回应这句话。
鸟妖用掌心贴了贴他覆着一层薄汗的前额,轻声问:“疼吗……?”
杜贤春抿唇笑了下,摇了摇头:“这都快好了,不疼。”
鸟妖看着他的样子,心疼得忍不住眨眼掉了滴泪。
从前的妙真不说娇生惯养,但至少也是被大家一道爱护着长大的,谁料到这么些年不见,竟已经成了在横云乃至独当一面的师兄。
道门仰仗他的能力,妖族惧他却又敬他,贤春阁下上阵少有败局,这让他们不想在战场上看到他,贤春阁下不杀降俘,这又让他们渴盼在战场上看到他。
横云首徒的名声传遍天下十三州,却少有人知道他在背后受了多少伤。
杜贤春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又转头看向一旁的怀心。
怀心捻着佛珠叹了一声,在他的目光里轻轻点了点头。
杜贤春垂下眼睫,在衣袖里捻了捻串在自己手腕上的那颗菩提子,缓慢但坚定地拂开了猫妖握着他的手。
“两族……大灾当前,如若连我都避世不出,这天下人又该如何?”
怀心与他对视片刻,开口道:“老衲为小施主算过一卦,如若不走,必有灾劫。”
“……和我们回去藏真寺吧,藏真寺不入两族纷争,或许能护得住你。”
杜贤春缓缓眨了下眼:“是这天下的灾劫,还是我一人的灾劫?”
怀心没有立刻回答,但杜贤春已经从他的沉默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
他像是放下心似的呼出一口气,弯着眼睛笑了下,轻声道:“我知道了。”
怀心看着他的神情,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周朝元年天梯崩毁,自从那一刻起,妖族与道门都注定要有一场大灾。”
“藏真寺势单力薄,只能尽力护住九州寻常百姓,实在无力参与进两族纷争,但是无论是老衲,还是藏真寺的诸位僧人,还是这些年寺中收留的小妖,都也还是希望能……”
他一句话未说完便又顿住,轻叹一声道:“也罢,既然小施主心意已决,老衲便先行告辞了。”
两个小妖看他不再坚持,一时也有些心急,围在榻前又继续劝了几句,见杜贤春依旧没有改换决定的意思,念及横云究竟不是他们应当久留的地方,也只能起身跟着怀心离开。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横云山夜里雨幕下的山色。
秋雨被风斜斜吹进屋内,怀心才刚一步踏出门外,就听到杜贤春忽然开口唤了一句:“师叔——”
他以为杜贤春回心转意,然而才刚转回身来,便听他道:“出家人问卦卜算,有违戒律。”
杜贤春正对上他的目光,眼里浅浅的亮银倒映出烛火的一点辉光:“况且以我的命格,卜我的命必然有损自身。”
“……我身入战局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怀心安抚地顺了顺怀里白猫的毛,也不再多劝他。
“之前师兄曾和我说,你身上虽同时有着道门的化物骨和佛门的金相骨,却不适合修佛。”
“但如今看来,即使是已经坐化的圣贤,或许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郑重地低头行了个佛礼,话音裹在满山的风雨声中,含着一股柔和的笑意和叹息。
“真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