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序君挽着红艳艳的红豆枝子,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顿,透过掩映的翠竹望进小院。
小院子并不很深,里边立着一座小屋,窗子推开半扇,能看见屋里坐着的人正背对着窗子,伏在案前写画着什么。
少年正是在抽条的年纪,身量长了,肩颈的线条却都还单薄着。
这样看过去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一头鸦羽般的黑发,柔顺地贴着后背和腰线垂下来。
贤春。
淮序君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又想起这小孩更小的时候还有个名字叫“真真”,倒是个更可爱、更合适他的名字。
他垂眼笑了下,看到怀里艳色的红豆果,忽然想起来之前似乎听谁说起过,真真眉心有一枚道印,是金红色的。
他目光在枝子上略一停顿,又抬眼看了看窗前少年的背影。
贤春山被他牵来的雨云笼在下面,初春的风吹拂而过,将细碎的雨带进屋内,在少年乌黑的发上结出薄薄的一层水露。
淮序君轻一拂袖,替他掩上了半开的窗子,又顺手点化了院里这诛灵智已开的红豆树。
“红豆谢君上点化。”
红豆树周身柔光一闪,化作个眉目明艳的女子,不太熟练地活动了下新化出的手脚,伏下身对着远去的背影叩头一拜。
她过了片刻才又抬起头,看到自己方才掷下的枝子被插在了面前的地上。
她咬着唇歪了下头,挽着枝子站起来,回过身时刚好从小院里传来“吱呀”一声,木屋的门从里推开,杜贤春听闻动静走出来,正与她对上了目光。
他先是一愣,又惊喜地几步跑过来:“红豆姐姐——你终于能化人形啦!”
他双手握了握红豆的小臂,一双往上挑的眼睛都笑得弯起来:“姐姐这是受了高人点化?”
“如此机缘实在难得,只不知是何门何派的……”
“什么门派呀高人呀。”
红豆挑眉笑了下,指尖在他眉心点了点:“——是你心心念念的君上呀。”
“……咳,姐姐——!”
杜贤春话音一顿,有点不自然地掩着嘴咳了两声,刚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忽然注意到什么。
“姐姐……你怎么脸红了?”
红豆:“唉,因为君上长得太美,虽然我对他这种类型没兴趣,但被美色吸引实在也是人之常情。”
杜贤春:“类型……什么类型?”
红豆故作高深地叹了一声:“君上呢,虽然在真真眼里是这也好那也好,但在我看来,他就不像是能长相厮守,安稳度日的良配。”
“就算以后真有了家室,在家里也定是那种‘夫为妻纲’、说一不二的。”
她在杜贤春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往山下一指:“总之你追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君上应当还没走远呢。”
杜贤春抿唇捻了捻指腹,他手上还正拿着一张描画的队列阵型的传讯灵符,是他自己新创制的符文,能立时将写在纸上的消息传送到另一位持符者手上。
符纸在他手里被揉得有点皱,杜贤春缓缓呼出半口气:“可我现在没空呀。”
“横云那边动乱方才平定,不时还有些小规模的侵袭,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要传书过来,我要立即将合适用的符印阵型再传回去,误了时机便不好了。”
说到战事,红豆也跟着敛了笑意。
“道门和妖族,就这么打下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杜贤春目光一闪,最终只摇了摇头:“姐姐……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帮着横云杀伤妖族,道门与妖族于我皆有大恩,可我身在横云,又不能束手不理。”
“此回来蜀地镇灾,倒确实让我从这两难中解脱了一阵。”
他垂眼看着手中的符纸:“……但我终究不能一直逃避,这么不理纷争的两个月,我已经自私得够久了。”
“如今蜀地旱灾已解,也该到了我回去的时候了。只有我亲上前线,才能保证他们不杀降俘。”
“而且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
红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想明白什么?”
杜贤春在她手心里蹭了两下,微微笑着抬起头。
一双浅银的眼睛浸在细碎的雨雾里,像是盈盈润润的一泓月光。
“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道门与妖族无法无律,祸乱也就迟迟不得止歇。”
“我要站得比现在更高——两族无法无律,终会有像我一样的人来定这道门四州的律法。天道赠我一副化物骨,如若连我都逃避,身处这乱世中的寻常人又该如何自处?”
红豆无奈地笑叹了一声:“真真,你才十五岁。”
杜贤春也跟着笑:“再过两日便十六了。姐姐,放在寻常人家,也已经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红豆摇了摇头:“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她回忆道:“之前你不是说过,当时从横云出发后不久,就遇到了妖族的埋伏,当时还疑惑为何对方为何撤得如此之快。”
“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下死手吗?”
杜贤春抿唇摇了摇头。
红豆笑着看进他的眼睛,缓声道:“因为他们都认识你,不想叫贤春阁下为难。”
杜贤春动作一顿,过了片刻才又开口:“姐姐,你……”
红豆哼笑一声:“我怎么知道?”
“我好歹也是妖族,虽然足不出户,内部的消息也还是比你灵通些。”
“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
她指尖戳了下杜贤春的额心:“真不去看看你家君上了?”
“君上……”
杜贤春抬手捂住额头揉了揉,有点难过地垂眼道:“算了,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红豆向来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定是不会再追上去了,看天上的雨还不见停,索性拉着他往屋内走。
“唉,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一群人起早贪黑忙活两三个月,君上只不过随手牵了片雨云,便就赢得这天下人的称颂和爱戴,也实在是便宜他了。”
她用手指顺了顺杜贤春的头发:“若没有你辛苦布下的符阵,哪有这样轻易就能解决的好事。”
杜贤春回头看她一眼:“姐姐……!”
红豆“啧”了一声:“我是替你打抱不平,你倒反而向着他了。”
“哎呀真真,你只是仰慕他,又不是嫁给他了,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杜贤春故意不理她的调侃,轻声道:“那引水阵终究不够完善,若无君上出手相助,蜀地百姓不知还要受多久的苦楚。”
“若再耽搁了今年的春耕,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再多的称颂爱戴,君上也都是配得上的。”
他跟着红豆推门走进木屋,又回头望了一眼外面。
春雨霏霏,将一年好景重又带回了这片土地,院子里的草芽已经冒出尖,桃树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开出又一春的花。
他伸手探进这场淮序君带来的雨,过了片刻才又把门关上。
“……算了。”
他又对自己轻声重复一遍:“以后还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