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兴致也起得没什么根由,有时几个月就来一次,也有时一两年才来一次。
“一两年才来一次?”
“……这未免也太久了。”
六岁的妙真坐在石桌前,正低头认真给手里躺着的雀鸟上药,闻言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有点低落地小小叹了口气。
他虽从小长养在寺中,却并未真的落发出家,乌亮的黑发在头顶扎成圆滚滚的一个小揪,一双浅银色映着光的眼睛,和他生身的母亲一样在眼尾微微勾起一点,才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已经显出一种寻常人难有的灵慧和秀美。
眉心道印金红的一线,更衬得他白如玉雪,比玉雕作的偶人还更招人珍爱。
怀真坐在他身侧,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妙真抿着唇抬头,下意识想要在他手心里蹭一蹭,他却已经收回了手。
他缓缓眨了两下眼,轻声地唤了一句“师父”。
怀真应了声转过头,问:“怎么了?”
妙真仰头看着这个与自己生得并不很像的父亲,觉得他转头问自己这一句,也与问偶尔来上香的香客没有什么不同。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最终只是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怀真并不避讳提起他的出身,但也不会主动提起,寺里知道这事的人不少,但都默契地秘不外宣。
即使他本人并不介意,从小灵慧的妙真却总能隐晦地察觉到,自己是父亲一生贤名上的污点,怀真大师受世人景仰爱戴,堪比作半座金身佛像,只有自己这座金身上抹不去的脏污。
寺里的大师们待他很好,但也只是很好,没有一个孩子所最希求的长辈的关怀和呵护。
他很懂事,头发从小都是自己扎的,每次从铜镜里看到自己一头乌亮的发,都能隐隐感受到,自己似乎从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即使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但却仿佛能从自己的眉眼中模糊看出她的面容。
有时候他用小手慢慢摸着镜子,觉得她离自己并不远——最多也就和父亲离得一样远。
他从来不唤怀真“父亲”,即使他心里也渴盼。
他只唤他“师父”,就和藏真寺里的小和尚一样。
一样,但也不一样,父亲不是他的父亲,师父也不是他的师父。
他沉默地垂下眼睫,不再多说话了。
手里雀鸟察觉到他的失落,虚弱地用没有受伤的一边翅膀蹭了蹭他的指尖。
这是被怀真收留在藏真寺的小妖。
“吱嘎——”
远处忽而传来模糊的一阵吵嚷声,小院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怀心抱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猫进来,低头对着怀真念了声“阿弥陀佛”。
怀真站起身来,从他手中接过了受伤的猫:“门外又是道门的人?”
那是一只纯白的小猫,眼睛一只琥珀一只翠绿,生得很漂亮,后腿上却拉开几乎可见骨的一道伤口。
怀心点了下头,道:“都是来追讨这猫妖的,我见他们也说不出个确切的缘由,就让人将他们拦在门外了。”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又开口问道:“师兄,如今道门同妖族……我们真还要继续这么……”
如今暂住在寺中的小妖愈发多,道门上门来追讨的次数一次多比一次。
怀真掌心托着猫妖的后腿,只温和地笑了笑,怀心见他如此,也心领神会地跟着笑叹一声,不再多问了。
年幼的妙真手里捧着伤势未愈的雀鸟,感觉就在这座自己几乎从不曾踏出过的佛寺外,似乎有什么将要发生,又或许更应当说,有什么正在发生。
山雨欲来,大风将起。
那时候他静静坐在藏真寺午后的暖阳中,还以为自己只是乱世中的浮萍一朵。
修完午后和晚上的课业,他就抱着小竹凳坐在怀真身边,看他拿着小扇煎药。
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又想起了白日里心心念念的事情:“君上今年还会来吗?……我好想见见他。”
怀真掀开盖子看了看里头的药汁,问:“想要见他做什么呢?”
妙真抿唇想了想,道:“就是……想要见一见呀。”
“不知道为什么,真真一想到君上,就觉得很喜欢,很想要见一见他。”
他偷偷转过头看着怀真,轻声问:“所以今年,君上还会来吗?”
怀真起身拿了只小碗,将熬好的药盛了进去:“或许会吧。”
“把这碗药送去,小心烫。”
妙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依旧听话地站起身,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碗。
他转身正要走出去,又被怀真叫住,接回了他手里发烫的碗,在灶间的柜子里找了个木制的小托盘,将碗放在托盘上一道递给了他。
妙真弯着眼睛笑了笑,被他从后轻轻在头顶上揉了下。
他动作一顿,有点没反应过来地回头去看,怀真却已经收回了手,持着佛珠温和地笑着。
药草清苦的香温温浮动在空气中,夜晚的草叶间虫鸣细碎又清亮,妙真端着木盘“嗒嗒”走下台阶,忍不住又回头看去一眼,怀真却已经坐回原处,继续煎下一碗药了。
妙真眨了眨眼,转身不再回头地迈步走了。
他回到居住的小院子里,抱着新住下的白猫在阶上坐下,将熬好的药放在它嘴边。
猫收着爪子扒了他两下,低头“吧嗒吧嗒”地开始喝药。
妙真一下下顺着他的毛,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事情。
想了一会怀真,又想了一会母亲。
想了一会藏真寺外的天地,又想了一会自己不知将要归属何方的将来。
白猫不情不愿地舔完了药,“喵喵”地往他怀里拱。
妙真托着他已经被包扎好的后腿,半晌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又开始想君上何时还会再来一趟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