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横云山的掌门又换人了。”
“又换了?不是几个月前才换过一次吗?”
“谁知道呢,这些大人物做事,哪里是我们这种人能理解的。”
眼下正值夏月末尾,物候却还没有半点入秋的迹象,正午骄阳正盛,只一会就晒得人汗流浃背。
贤春山山腰开阔,目之所及独独立着一株红豆树,枝繁叶茂,枝头的红果子把枝干都缀得往下弯。
男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拎着斧头在树干上比了比:“算了算了,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快些砍完这棵树休息会儿,这日头也太大了。”
他身侧的另一名男子抬头望了眼树顶,“啧啧”叹了声:“这树长得确实好,也难怪有人指定着要它,这一单干下来,接下来能歇几天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说横云那位一梦君,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辞了掌门之位呢?这天下首屈一指的道宗的掌门,光月俸也得有个……”
“你可得了吧!还月俸,人家那种贵人,哪会整天想些银钱不银钱的事情!”
拎着斧头的男子“啐”了一声:“我听说呀,她是带着道侣云游四海去了。”
另一名男子明显不太信地挑了下眉:“真的假的?一梦君竟已经有了道侣?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呀……”
“我听说她是道门四州公认第一的美人,那该是——”
“还想这些,反正不会是你!”
拎着斧头的男子笑骂他一句,自己却也不是很确定:“道侣……没有道侣的话,就是自己外出去云游了?”
“哎呀算了,这种事情我们哪能弄得清楚,少啰嗦了,赶快把这树砍了,还等着回去换银钱呢。”
“距离上次掌门传位,也才不过几个月吧?……横云甄一梦,倒真如一梦,一眨眼就又消失不见了。”
“行了行了,少在那唱诗了,赶紧过来搭把手!”
男子扬起斧头开始砍树,然而还没砍几下,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慢着——”
那是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听着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势,隔着远远一段距离也依旧听得字字分明。
两个砍树的男子动作顿住,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过头,看到从远处走来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量高挑匀称,乌亮的头发用玉冠束在头顶,一双眼睛眼尾勾起一点,银钩子一般挑在人心尖上。
那么姝美的一张面容,却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像是易碎的白瓷。
一身白衣被风吹拂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如云般消散去。
砍树的男子呆愣地看着她,直到人走到近前,才终于掐着自己的手背回过神来:“你、您是……?”
白衣女子掩着唇轻咳两声,道:“无名小卒,赶巧路过罢了。”
她抬眼细细看了看面前的红豆树:“这棵树我看中了,谁出价请你们来,我出两倍的价。”
两名男子还有些犹豫:“可是这——”
白衣女子又是咳嗽几声,捂着胸口喘过气来,神色又比适才更惨白几分。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随手递了过去:“还不走?”
两名男子低头一看那银票的数额,惊得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的斧头砸在脚上,忙不迭地转身走了。
他们大步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却又在心中回想起她上勾的眼尾,以及随风飘动的白衣,忍不住回头看去,看到她正微微俯身,伸手碰了碰被砍出不小一个裂口的树皮。
她没有再回头,两名男子望着她的背影,却忽然如有所感般心头一颤,转身快步往山下走远了。
“……虽未化形,但已然开了灵智了。”
女子指尖抚过树干上的裂隙,缓声道:“神智修化得如此清明,竟然还连面对普通人的自保之力都没有,倒也实属罕见。”
“资质平平,也不知到何时才能修成人形呢。”
红豆树垂下枝条,讨好地在她脸颊边蹭了蹭。
女子直起身,将那枝条拈在指间,听到了从神识中传来的一道女声,因为忍着痛而显得有些虚弱。
她的声音压得轻,像是米糕的红豆馅一般微微地甜:“狐狸姐姐,你有名字吗?”
这红豆小妖能一眼看穿自己是妖非人,甚至连族类都看得如此准确,倒着实让她有些惊讶。
女子扶着树干垂眼想了想,不多久又轻笑一声开了口。
她说:“我叫甄一梦。”
……
转眼间又是两月过去,由夏入秋,物候转凉。
贤春山的山腰建起了一小座木屋,周遭用翠竹围出一个小院。
翠竹四时常绿,被围在其中的红豆树也一直缀着新果子,仿佛秋天的萧索寒凉从未进来过这一方院子。
然而天终究还是冷了,甄一梦靠坐在榻上,风从开了小半的窗吹进来,她被呛得咳嗽几声,把被褥往胸前拉了拉。
红豆从窗外探进一根枝子,在她手边摇了两下:“姐姐,姐姐——”
“别总是想那么多啦,你究竟有何事忧心呢?若实在抉择不出,我来帮你算一卦吧。”
甄一梦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枝上的红豆果,缓缓地眨了下眼。
“你有没有听说过,藏真寺的怀真和尚?”
藏真寺离贤春山不远,红豆虽还不能化形不能移动,却也曾听山上的其他小妖说起过这人。
说他广施恩泽,仁心一片,无论对人对妖都是一捧菩萨似的心肠。
但甄一梦的神色却似乎并不很好,红豆略有些犹疑地顿了顿,才又开口道:“……算是听说过。”
她说完这一句,忽然又灵光一闪似的反应过来:“他——他就是姐姐的爱人吗?”
甄一梦:“不是。”
她否认得快,却又停顿片刻,才接着继续道:“我的爱人早已经死了,他的魂魄永存世间,却再不是我的爱人了。”
她轻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一百多年前,狐族的小公主还只是个新化人形的小妖。
就和最俗套的话本里最俗套的情节一样,她不慎受伤,又刚好被路过的书生救起。
当时才十五岁的小公主情窦初开,在这一见里丢了魂儿,硬要跟随在恩人身边,如此两年过去,恩人倒似乎真的被她打动,许了她一段姻缘。
“他不介意我是狐狸,愿意同我成亲。”
“他家境普通,我也不愿给他多添些心理上的负担,没有告诉过他我的家世,和他在小庙里拜了天地高堂,如此便算成了亲了。”
甄一梦手捂在胸前,又忍不住咳了两声:“……那真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几年了,我本以为即使做不到天长地久,也至少能过完普通人的一生。”
“凡人百年,对妖族来说不过弹指一挥,却原来也是奢望。”
“他似乎是爱我,但和爱路边的乞儿、爱窗边的一朵花没什么分别。”
“他会亲手为我备膳食,但如若是面对素不相识的乞儿,他也一样会这么做。他会抱我在怀里很轻地梳我的尾巴,但如若是碰到不知何处跑来的一只小猫,他一样也会这么做。”
“有时候他看着我,却好像又不是在看我,我只是天地众生其中之一……那时候我还觉得是我想得太多了。”
“没想到再又过了两年,到他及冠的时候,他对我说——”
“想要剃度出家。”
甄一梦自嘲地笑了笑:“他说,前几日出门时路过一座佛寺,进去听了半日经,忽然间便有所彻悟,觉得或许那里才是他此生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