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多年前,那一年按照朝廷的纪年来算,是周朝开元二十五年,千思坊的李掌柜为了难得的一笔生意从临安远赴雍州。
当时两族大战方才止歇不久,剩下道门各门派间争斗不断。
李掌柜空有一身好手艺,防身的功夫愣是半点不会,运气也是差得惊人,竟赶巧撞上两派械斗的当口,为免无辜被殃及,只能转身跳进了旁边的河里。
他后来才知道,那条河名叫云垂涧,其中一条支流发源于一座灵气蓊郁的仙山,山上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道宗,横云。
但他当时却没有时间分神来想这些。
这一段河水水流湍急,他被急流夹着颠簸而下,河岸看似近在咫尺,却叫他如何用力也触碰不到。
他挣扎着沉入水中,窒息的痛苦臌胀在肺腑间,几乎在一霎间就夺去了他心神。
他在水下胡乱抓挠,不知从何处抓到了一条又硬又硌手的东西。
偃师熟悉人身上所有的筋骨脉络,即使是在这样生死一线无暇他顾的时刻,他也下意识地在心里有了判断——
这是一条人的脊骨,但又有点不太像是人的。
似乎和蛇的有点像,但也不完全一样。
就在他心念闪动的一刹那,那脊骨却忽而有灵性一般在他手中尾部一甩,十分轻易地挣脱了他的钳制。
流淌的河水是夺他命的鬼,但围绕在这条骨头身周时,却柔顺得像绣娘手中的丝。
李掌柜被这冷光晃得心神一滞,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它从后托举着浮出了水面。
脊骨将他放在岸上,如同一条蛇似的昂起头部,仿佛用根本不存在的视线打量了他一眼,蛇行着引他去了一处隐蔽的山洞。
它以骨尾作笔,缓缓在地上写了“不宜久留”四个字,便在他的视线中化作了寒光冷厉的一把剑。
那剑剑身颀长,含着雪亮却又冷沉的一泓光,明明看上去是新崭崭的一把好剑,却冷冽得仿佛沾了太多人的血。
此后任凭李掌柜再如何搭话,它也再没有回过一个字,就好像它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把剑。
“李先生真是个奇怪的人,寻常人见到我那时的样子,不说惊恐万分,也多半是避之不及的,他却十分愿意同我亲近,我那时无法言语,也什么都不愿多说,他就一个人对着我天上地下说了一晚上,我只回应过他两三次。”
“除了知道我从前是人,他对我可谓是一无所知。”
李渡垂眼回忆道:“第二日天亮,我以为他要启程时,他却告诉我说,他是千思坊的偃师……”
回想到此处,他不由地弯着眉眼笑了笑,仿佛透过两百年的光阴,再又看到了曾经那个青年人的笑容——
“我是千思坊的偃师,你没听过吧?没听过也不要紧,有朝一日我定会将我的千思坊发扬光大,让天下人一说起偃师,就第一个想到千思坊。”
“等到那时候,我要定顶俊俏的一句暗语,知晓的人才能求上门与我做生意,不用让我自己为一笔单子跑这么老远,从临安到雍州来也太远了。”
李掌柜扳着手指说了一串话,终于想起了自己原本的话题:“哦对,我是说呀,我们偃师就是制傀儡的匠人,你如今没有肉身,不如叫我为你制一具傀儡作肉身吧?你从前长什么样子?”
剑依旧沉默不语,没有半点动静。
“你不说话,便随我塑成什么样貌了?”
“那你从前是男是女,总该告诉我一声吧?这样,你若是男子,便动一下,若是女子,便动两下,如何?”
李掌柜兀自说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却也不觉气恼。
灵剑被他揣在怀中步出山洞,终于好似被他喋喋不休的纠缠打动了一点,剑柄轻轻在他肩头叩了一下,而后便又长久地没有动静了。
李掌柜抱着剑租船回临安,有天路过菩萨庙,还特地跑进去拜了一拜。
他对着菩萨的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轻声念道:“观音娘娘慈悲,请恕小人冒犯,借几分您的神韵给他。”
观音娘娘慈悲,李掌柜雕的傀儡样貌也慈悲。
他一面低头琢刻傀儡的眉眼,一面絮絮叨叨地同灵剑搭话:“虽然你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理睬我,但我总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愈是至纯至善的人,才愈是容易受伤……看看,喜欢这双眼睛吗?”
船顺着大江滔滔向东,等他们回到临安的时候,李掌柜已经完整地塑完了一具傀儡身。
于是千思坊里多了个姓李的小伙计,沉默寡言,心冷如灰,一低眉间尽是神仙菩萨样的悲悯,但或许是因为实在太心伤,比起救世人于苦难,他看上去更想陪着受难的世人一道死。
就这么索然无味地过了一段时日,直到有一天,小伙计晚上做梦,梦见了自己曾经生意翁然的家乡,梦见了留云借雨救了故乡灾劫的淮序君。
他于是孤身回去了雍州,绕着横云山布了云垂阵,却没料到阵还未成,便打眼看见了临水而建的龙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