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金红符文流转烁闪,隐隐汇成一股温和却又难以抗拒的势头,抚平了江上翻涌的急流,和缓地将水面向下压去,显露出山腰两座庙飞檐的尖角。
忽而一道亮光劈过夜幕,将天地间都照彻一瞬,旷远的天外雷鸣阵阵涌动,却迟迟也没有落下的征兆。
雷云汇聚,浓墨一般的黑吞没了弦月,间或在天边闪起几道银紫色的电光。
李奂双背靠着小庙门框,抬首远望出去:“要下雨了吗?”
曲微澜抱着剑站在他身侧,摇了摇头:“不,这是应劫之兆,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渡劫。”
李奂双有些心不在焉,发愣地重复了一遍:“应劫。”
曲微澜凝视着天边的雷光:“也不知究竟是在破境,还是做了什么事情引得天道降罚——如此架势的劫雷,你我怕是挨一道都够呛。”
“不如劈死我算了。”
李奂双胡乱抓了两把自己的头发,被李奂一握住了手,不得不停下动作:“……都是我的错。”
李奂一揉着他的指尖安抚他,低声道:“要按你这么说,在场所有人都有错,往最少了说,也是我们三人的错。”
李奂双深深呼出一口气,又继续仰面看天:“可是,唉,这怎么……”
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住,目光顺着两道从高处水面跃下的身影从上而下,急匆匆扑了上去:“娘亲……!”
李渡此时又戴上了易容的面|具,他身心都还虚弱着,若非被裴容与握着腰整个搀在怀里,恐怕连落地站稳都是问题。
他刚一站稳便觉得气氛有异,转身看见横云以及定禅楼、藏真寺的人都已经到了,人数比之前少了些,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不时小声地说两句话,但多数时候还是沉默着。
曲微澜和一对小蛇妖候在庙门前,一看到他就赶忙迎了上来。
李渡伸手接了李奂双一把,问他们:“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心里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不等到回答便拨开人群走进庙中,看见石像前围了一圈灵绮阁的弟子。
曲微澜跟着上前,站在他身侧,极轻地叹了一声。
“樊绮心。”
灵绮阁弟子见到李渡,纷纷侧身让开一条道,让他看清了被围在中间的两个人。
樊绮心侧靠在许芸芸怀里,心口开了个血肉模糊的洞,隐约可以看见心脏在撕开的血洞中搏动,已经跳得很缓慢了。
他是个成年的男子,身量又高,但或许是因为血已经流得快干了,被身形比自己小一圈的许芸芸抱在怀里,竟还显出几分单薄。
“心脉尽断,药石罔顾。”
曲微澜垂眼道:“灵绮阁掏尽了随身带的灵药,才勉强把他这一口气强留到现在。”
约莫半个时辰前,那时候他们恰好收到李渡的传讯灵符,连续紧绷了两个日夜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谁也没有料到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他们捆扎村人的绳索都是特制的灵器,按理说不会被挣脱,但是被符咒控制的赵福来就是挣脱了,他仿佛不知疼痛,硬生生扯断了右手手腕处的筋骨血肉,脱开了绳索的束缚。
偏巧樊绮心正好在他面前俯下身。
偏巧是一心扎进阵法符印中,不擅外家功夫的樊绮心。
“要不是杏禾恰好就在近旁,搭手制住了他,恐怕……都等不到你过来。”
曲微澜指了指角落,重新被牢牢捆缚起来的赵福来死了一样瘫在地上,旁边躺着他被杏禾砍下来的右臂。
许芸芸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嗓音已经哭得沙哑了:“李仙师,求你救救他,救救他……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李渡抿了下唇,俯身半跪在他们身前,干脆地拿刀剜下了自己小臂里侧的一片肉,喂到了樊绮心口中。
“能听到我的话吗?樊掌门?听话,吞下去。”
樊绮心双眼朦胧地半睁着,认出他的声音,才又张大了一些,含糊地开口:“这个不……咳、咳咳……!不好吃……”
他一说话又咳嗽起来,血顺着惨白的唇角往下淌,李渡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话,吞下去。”
樊绮心意识已然不太清醒,但还是很听李渡的话,眼睛睁得圆了些,眼尾因为疼痛泛着薄红,这时候竟然还费力地弯出些笑意来。
他依言吞下了口中含着的血肉,胸前狰狞的破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一点,但这疗愈的功效只堪堪维持了一刻,随即便又停下了。
他一颗心被捣碎了近一半,全凭灵药吊着一口气在,李渡身上的筋骨血肉更是天下最灵的天材地宝,却还是只能略微挽一挽这颓势,再多的便做不到了。
“真是的……我早就说、没用了。”
樊绮心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答案:“芸芸还拦着不叫我说……遗言,非要、咳!要等你回来,试试……憋得我心口疼。”
他话虽这么说,但眼底含着的最后一点光还是逐渐散了。
如果有可能,他当然也是想活下去的。
他手上全是黏答答的血,握着李渡的指尖,费力地转头看向赵福来所在的角落:“你去看看,那个人……的右手。”
李渡闭了闭眼,又抬手削了片血肉下来喂进他口中。
樊绮心看着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但还是听话地吞了下去。
他心脉寸寸碎裂,灵肉穿入肚腹中后,从血洞中又隐约透出些灵流涌动的微光,但随即便又暗了下去。
“不会……怎么会呢。”
两个人的血流了李渡满手,他只感觉指间滑腻腻的,明明从小臂上淌下的是他自己的血,但他却仿佛从中感到了樊绮心逐渐流走的命。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转身抓住裴容与的手:“你有没有办法……”
裴容与站在他身后,在他的目光里缓缓摇了摇头。
李渡紧握着他的手指一松,又被他拢着手腕捞住了,裴容与在他身侧半跪下来,沉默地低头帮他包扎小臂里侧的伤。
樊绮心反倒对他笑了笑,又开口道:“芸芸。”
许芸芸已经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师父……师父,我在。”
樊绮心抬手向西面指了指:“许芸芸……从今而后,接我之位,为灵绮阁第……十三代掌门。”
许芸芸摇头不肯应,外围一圈灵绮阁的小弟子反倒齐齐跪下。
“芸芸……是我亲自教养大的,虽然、咳咳!禀赋不及我……”
樊绮心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手刚抬起又往下落,被李渡用空闲的一只手接住了。
“但是比我稳、稳重,心性最好……你来不及教我了,如、咳,如果可以,教教……她吧。”
他忽而剧烈地呛咳一阵,猛地呕出了一口含着碎肉的血:“好痛……”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李渡俯身到他耳边,手上掐了个只两人能听到的传音符,“除我之外,只有你知道。”
樊绮心费力地凝起点心神去听,眼睛猛地一亮又一暗,喘息声渐轻下去,过了会又开口道:“我很喜欢,你的小酥饼……还有吗?”
“小酥饼,我、我最近没做过小酥饼呀,哦对,我记得……”
李渡话音一顿,又忽而想起些什么,赶忙又从裴容与手里抽回了包扎好的小臂,低头在自己的储物袋里摸索。
他动作有些忙乱,手上又滑,抓了几次才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前日做的杏子糖,你——”
就在指尖触到糖纸的一瞬间,他却感觉右手里忽然一重。
再转头去看的时候,樊绮心胸腔里那颗破烂了一半的心脏已经不跳了。
李渡手上猛地颤了颤,将剥出的一颗糖球塞进了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