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他醒来的时候,距离闭上眼那一天还不到百年。
他下山去逛,看到自己的庙里都换了个神仙供奉,他冷眼看着,在心里觉出点怪异。
——明明供奉他的人已近乎没有了,但他却总能感觉到一线恒久的、不断的香火,跨过迢迢千万里山水,温软地补进他的骨血里。
路上还顺道从流寇手里救了个姓裴的老书生,笑呵呵地赠了个名姓给他,看着他的眼睛说好看,像春天,看得高兴了,索性将自己手里一把没有鞘的长剑送了他。
他当时愣了一下,在路边上的水洼里看到了自己的一双眼睛,它们已经从银色变作了一汪浅浅盈盈的碧。
老书生抚着自己年轻时候受赠的剑,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嘴上絮絮地安慰自己:“我老啦,没有几天可活啦,这把剑是好剑,跟着我埋进土里太浪费,它陪着我去过很多地方,最北边的漠北,最东边的扬州……”
“只可惜我这辈子没看过江淮的春天,他们说我就晚来了几年,自从西面四州的道士和妖族打起来,江淮的春天就走了。”
裴容与从他手里接过那把剑,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把剑属于自己未来的心上人,他只是轻轻摸了下自己眼尾的两颗痣,说:“你可以再看看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盛着一整个江淮的春天,盛着三月的杨柳岸、燕子尾,以及千万户人家在后面静待着春天的绮窗。
江淮的春天,并上从不知何处来的一线香火,千辛万苦地救回了他一条命。
这怎么不算是他的一己之私呢?
他虽没有自己去要过别人的春天,但春天从千万人身上跑进他的眼睛里,却是为了救他的性命。
就连这回秋陵渡的冬月去而复返,恐怕也是因为近年来新受的伤,或许当年父母神赠给他的不只是江淮的春,但如今祂早已身陨,也再没有地方去问个明白了。
……
“我们发现,这地方有个很大——”
樊绮心坐在桌前比划了一个圈,成功地吸引到李渡抬头来看他,才心满意足地补完了后半句话:“很大的阵。而且很复杂。”
李渡无奈地笑了笑,递给他一包新做的杏子小酥饼:“一个镇水的阵?”
樊绮心叼着一块小酥饼点头,向身后跟着的杏禾一招手,接过他递来的一本《春绿集》,哗啦啦翻到其中一页:“此阵名正唤作‘不栖’,我之前一听这山的名字就想到了,这两天出去对了一对,发现果然对得上!”
“不栖阵与寻常的镇水符阵不同,共有三个阵眼,疏水下渗,极是灵验!”
“自从两百年前江淮不知为什么不见了春天,从冬一跨就到了夏,幸好江淮那地方地势平坦少山峦,被道门先辈们联手布下镇水符箓之后,也一直平平稳稳过到了今天。”
“——秋陵渡这地方却不一样,要在如此险要的河川汇聚之地镇住水势,非是如此精妙的大阵,是断断然做不到的!”
“这不栖阵是约莫五十年前《春绿集》再印时另添上去的,如此精妙奇绝的一个阵势,定然是红豆祖师亲自出手,才保了秋陵渡的百年太平!”
樊绮心眼里亮闪闪的,李渡疑心他就快要激动得哭了:“仙师,这是祖师亲手布的阵吧?”
李渡:“……算是吧。”
樊绮心得了肯定的答案,又兀自地絮絮叨叨:“之前我还疑惑,本来那些原有的镇水符箓,虽说不比‘不栖’这般灵验精妙,但也是足足够用了,又为何还要煞费苦心来想出这样一个符阵?”
“现今看到这秋陵渡口,才知道——”
“好了好了,冷静。”
李渡喝了一口热茶暖着:“再是如何精妙奇绝,它如今不也是坏了?”
樊绮心被噎了一下,蔫蔫地趴在了桌上:“那怎么办?祖师奶奶亲自布的阵,都尚且镇不住这地方的水,我们又怎么镇得好。”
李渡差点被“祖师奶奶”这称呼呛到:“咳,也不一定是镇不住,可能是在运作上出了点问题,修一修就好了。”
樊绮心眨着眼睛看他:“修一修?去哪修?”
李渡:“阵眼吧,我看起来应该是那里。”
杏禾站在李渡身侧,伸手点了点书页上标出的其中一个阵眼:“两日前我们进山时,曾经途径一座山脚下的小庙,明明地势低洼,旁边也都已经被水淹了,它却还是完好的,仿佛是凭空隔出了一块地界。测算下来,那应当就是大阵的阵眼之一。”
他说完这一段,话音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又接着道:“另还有两处阵眼,一处在对岸的枣坡,还有一处就在这杏子坡,离得最近,可以先往那里去看一看。”
“不能看——!不能再去看了!”
他们第一天见到的老疯子被锁在隔壁间的墙上,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两天,这时候又突然地撒起疯来。
他把手上脖子上的铁链子晃地叮当叮当地响:“报应!这都是报应——!!”
“这是上天降罚啊!哈哈哈……秋陵渡不敬神明,必遭此劫!!”
屋内的几人对视一眼,赵福来一面使唤媳妇去哄着他爹,一面忙不迭地打圆场。
“啊呀,啊呀,我爹他脑子不好使,他开玩笑的!”
“不过那庙呢,确实是不好轻易去,这样啊,等明儿我找几个人,陪着各位道长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