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一张小桌边,小桌前是一处小池塘,里边盛的却不是水,是丝丝缕缕的乳白雾气,透过那雾气,可以隐隐看见下边的人世,人世间灯火点点,正下着一场大雨。
云雾中央立着一棵菩提树,结着一粒一粒的菩提子。
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浅青色的道袍,一线金红的道印刻在眉心,正倾身将浅碧的茶水倒进他身前的茶盏中。
他认得那人,那是近千年前飞升的横云道祖端宁君,开门立派,泽被道门。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那里托着一颗圆滚滚的菩提子,如玉雪一般白,上边沾了一滴血珠子,缓缓地融了进去,在菩提果上凝成了红艳艳的一点,像是一粒朱砂痣。
他认得这双手,修瘦有力,骨节分明,食指上一枚玉骨戒,这是——
端宁君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淮序君仁善,是天下苍生之福。”
他似乎也笑了一声,端起桌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盈盈浅碧,映出他一双银华流转的眼睛。
第二个梦里雨在上边。
缠绵的春雨淅淅沥沥落在山脚下,天然化成的石洞中宴席摆了三日,此时已是临近尾声了,四周人群喧嚣阵阵,他却只百无聊赖地低头抿了口杯中的酒液。
“君上亲临贤春山,是我蜀地之幸啊!”
“是是,这是我太守府上窖藏的好酒,君上请。”
“君上,这是贤春山上新采的春茶,蜀地大旱数月,全靠君上解了这燃眉之急啊!您请,您请!”
“君上——”
他不堪其扰地摆了摆手,座下那一群喧喧扰扰的人立时就闭上了嘴,四周一时一片沉沉阒寂,只余下他手腕上那两只细银镯子相碰留下的清脆余音。
他放下手中的小杯,道:“若是没什么事,便散了罢。”
他从主座上起身,准备离开时刚行到石洞口,却看到那处聚着一群身着道袍的小弟子,他们忙着想自己的事情,并没有看到他,只齐齐围着其中一个少年,嘴里吵吵嚷嚷地说着事,却奇异地并不如里边那群人一样让他厌烦。
“贤春师兄!横云情势危急,我们须得加紧回程了。”
“没大没小,有你这么叫大师兄的吗?”
“那又怎么啦?贤春师兄只是辈分大,实际比我还小十多岁呢!”
那被唤作“贤春师兄”的少年背对着石洞口,比了个叫他们稍安勿躁的手势,道:“之前不是说已然稳了局势,怎么忽然又情势危急了?”
少年人身子还未抽条,在一众尊他为师兄的师弟师妹里身量并不显高,却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度。
夹着雨丝的春风吹拂而过,吹起了他鸦羽般的头发,他垂眼听完了同伴带来的消息,头也不回地迈步走进了风雨中。
“——!”
李渡猛然睁开眼,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室内昏黑,烛台上的一支蜡烛燃了大半,不知是什么时候点的。
潮闷的湿气似乎从梦中弥漫出来,浸得他周身又开始泛起隐隐的疼痛。
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平复下呼吸,意识到适才在那两个梦中见到的,都并非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往事——那是淮序君的记忆。
他从没有见过淮序君的正脸,淮序君平素不沾凡俗是非,在普通人面前露面是,也着意用术法隐去面容,有关他样貌的记载本就屈指可数,后又经过道门追缴,更是所剩无几。
纵是李渡寻觅多年,也就只见过语焉不详的文字记载,那卷只有背影的《春日宴》,是他寻到的唯一一副图画。
眼睛……
君上的眼睛是银色的,映在盈盈浅碧的春茶里,和裴容与仿佛满盛着春意的眼睛一样美。
他的手放下来,落到自己肩上,用指腹轻轻摸了摸后颈那块凸出的骨头。
淮序君的龙骨埋在他体内,让他时常能梦到对方见过的人和事,也让他能够遥遥感知到对方的伤痛——这也就是他多年来一直笃信对方还尚在人世的根由。
这么多年,他早也习惯了三五不时的伤痛,现在阴差阳错又多承了一份,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对这没被彻底斩断的一线缘分怀着些庆幸。
但要是,能叫他知道哪处伤痛是裴容与受的就好了。
傀儡靠坐在他身边,伸手揽在李渡的腰上,李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下意识地伸手推开了它。
傀儡的呼吸永远都沉稳又绵长,面容俊朗却又不过分出彩,身量也尚算宽厚高挑,寡言地试图去拥抱自己病痛中的爱侣,仿佛是天底下最合宜不过的情郎。
但它毕竟不是个真的男人,只能对提前设定过的场景能做出反应。之前面对着成日里待在李渡房内、甚至盘在李渡腰上睡的裴容与,它也全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后者总要从自己正在做的事中分出心神,意味不明地看它几眼。
傀儡虽然只是傀儡,却在某种意义上承了淮序君的名头,除了秘法所要求的日常接触,李渡对它几乎无有过越轨的行径,只除了在受寒时窝在对方怀中借些暖意。
李渡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猛然肩头一颤,近乎脱力地向后倒了倒,只能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敛下心神。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这一身骨血,最终都是要还与淮序君的,怎敢再动妄念。
雨夜里一声惊雷,电光轰然照彻天地,隔着窗子将昏黑的室内都映亮了一刹。
傀儡被他一推,向后沉默地靠在墙上,李渡发了会愣,在榻上膝行几步,环抱住了它的腰。
他枕在傀儡肩窝里,垂眼看到了自己两只手腕上的一双细银镯子,握上去向下拨了拨,终究还是没有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