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萧婵终于醒转,翻身时撞进厚实胸膛。犹豫了半刻,伸手拢住他的腰。没想到黑暗里他也伸出手,把她拢住腰的手又往里带了带。
床帐外点了熏香,温暖、干燥。萧婵迷糊中往他怀里继续蹭,像被雨淋湿之后找到树洞的狐狸。良久,谢玄遇叹息一声,开口。
“别蹭了。”
萧婵僵住,一动不敢动。他笑了一声,胸腔震动,手指抚过她后颈,寻找白天用力揉搓过的地方,声音就在她耳边。
“再装睡,我就继续。”
“你敢!” 她终于抬眼,漆黑瞳仁相撞,看见谢玄遇眼里幽深的光时,她又挪开眼神。
“为何装睡。”
萧婵不假思索。
“不装睡,让你知道了我还有力气半夜醒来,岂不是很没面子。”
谢玄遇沉默了。
沉默中萧婵终于意识到自己这答案的问题所在,立即翻身逃走,但被抓猫似地抓回来。炙热气息萦绕在她脖颈与耳后,继而、他消失在锦被之内。
她短促尖叫一声,手紧攥在团花绣帐上,腰肢弓起,像一弯新月。
夜里风雨沉寂。
萧婵再次熟睡,摘了面具的男人撑起上身,借月光端详她睡颜。手里攥着她一缕发丝,从指缝间滑过。良久,帐外传来一声狼嗥。
嗥叫惊破夜晚的寂静,男人不动如山。
终于,在第二声狼嗥时他起身,帮她掖好被角、擦掉眼尾还悬着的泪,又深深看她一眼,才披衣、戴面具走出去。
大帐外夜风凛冽刺骨,他居高临下看过去,看见一个骑在狼身上的女人,浑身的衣服只有朱红,连脖颈间缠的绢布也是朱红。她戴着幕篱,谁都看不见她的脸。
“晚辈见过红豆长老。” 谢玄遇点头。
“免了。”
女人声音像被割过喉咙那般粗糙,也像是喝过几万壶老酒。她斜骑在狼身上,姿态潇洒自如。
“我来是瞧瞧我那不省心的徒弟。”
红豆低头,从身后箭囊里抽出个东西,隔空扔过去,谢玄遇稳稳接住。
“顺手,把这东西送到你手里。有个故人说,你们需要此物。”
他打开布包,取出一面比手掌更小的铜镜。
红豆看他不解的表情,笑了笑,随意解释。
“幽梦修好了三重琉璃境。他说是要和女檀东渡去渤海国,趁师祖还来不及追杀他们。”
谢玄遇不置可否。翻过铜镜背面,瞧见一行小字,字迹古雅、遒劲。字只有四个:红豆吾妻。
女人咳嗽一声。
“这铜镜原是无畏法师的…遗物。从前在隐堂,我们是老相识,只是如今不来往。他已经死了,三天前,在漠北山中坐化,我去处理的后事,骨灰炼出了舍利子。他是个好人。”
她说得冰冷。
“但这四个字,我不懂。无畏法师便是伏日,来隐堂前,他曾认得我么?”
谢玄遇看她,赤红的幕篱遮住她一切表情。
“红豆长老,果真对当年事一点不记得了,对么。”
女人点头。
“但我想知道,我从前与无畏法师究竟有何交情。这三重琉璃境,只有术士、与琉璃境有关的死人、和有情蛊之人才能进入。幽梦走了,我还不能死,所以来找你。”
狼群在风雪中向谢玄遇俯首。
“请首座进三重琉璃境里探看我与无畏的过往。这是他的遗物,他的识海,想必并未消散。”
谢玄遇点了头。
“无畏法师,有遗言么?”
狼群上的女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她开口,声音像苦酒。
“他说,诸漏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好。”
谢玄遇回身要走进大帐,红豆再次叫住他。
“首座,我还想知晓一事。若是问到了,我便答应你,师祖出手时,我会护下萧婵。”
女人手指拉住幕篱摘下。红绢布包裹的脖颈上,依稀有刀痕。她的脸像玉瓷,美,但毫无血色。
“无畏法师他,心里有没有过我。”
***
大帐外,狼群已经消失,雪地里只剩狼爪印迹。
戴面具的男人把铜镜放在掌心,面前景色逐渐模糊,许久,眼前风物变换,正是阳春三月的长安。
但那是史册里已经消弭的前朝长安。
***
公主坐在城墙上,金丝线绣成的裙裾在空中飞扬。
将军故意与她隔了距离,那个距离不足以生产流言,又足以在发生意外之前保护她。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
“公主,危险。”
“将军怕我掉下去么?不要紧,我知道将军会拦住我。” 少女回头对他笑。“其实你没必要如此尽责,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个没用的公主。父王只是我的叔父而已,我死了,宫里的人只会松口气。”
将军不说话。
“将军知道,我春天就要去和亲了么,诏书已下。开春便启程。我们从小一块长大,这件事,我要第一个告诉你。”
公主抬头,看向北方。宫阙广阔,山之外还是山。她看的是别的东西,他看不到的东西。将军按着手里的剑,在她回头之前注视她的侧脸。少女还是从前的样子,独自一人时候呆呆的。他不能想象,这么一个安静的谁都没有惹过的女孩,也要被派去和亲了。
他以为自己把她藏得很好。
“听闻可汗是个老人,有过许多子嗣。我去做他的第五任阏氏。”
她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和平时一样轻松。
“这是我向父皇求来的。” 少女低头:“你的军功还有别的用处。况且,就算你求了,父皇也不会答应。”
将军低头。
他把手里的东西收进怀中,那是他揣了一路、从边地舍命带回来的东西。他亲手写的折子,用军功请求皇帝赐婚的折子。
少女一直没回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嘴角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好脾气,像世上没什么事能惹恼她。
“你不要怪我。”
“公主。”
他声音不像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