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而元载在原地站立良久,笑了一声。
***
自从大婚之仪结束,萧婵已经数十天没见过崤山君。而在民间传闻里,崤山君自从大婚夜后就如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连寝殿都搬去了阴阳司夜观星辰,和钦天监同吃冷饭。与此同时,摄政长公主萧婵则起早贪黑地寻欢作乐,席上各色美人流水样地换,连纣王看了都要叹一句昏君。
是夜,阴阳司里仅剩一盏明灯,是崤山君桌前的天极仪。日月星辰在掌心大小的机关内轮转,晶莹闪烁。而他看着静默流转的黄道诸宫,心思却显然在别处。
“崤山君,崤山君!” 有人坚持不懈地敲门,在第一百零八下之后,他终于起身,将门闸拨开。少年的脸笑嘻嘻地贴在门上。
“首……哦不,崤山君,您可安好啊。”
“你是谁。”
他将挽起的大袖放下,打量不速之客。对方立即泪眼婆娑,颇深情地回复:“萍水相逢,在下赤鸫。”
他立即将门一关,对方火速用腿夹门,在门口嘶吼:“我知道你和长公主那些见不得人的……你不放我进去我就喊了!”
吱嘎。门真开了,赤鸫摸不着头脑,却见崤山君眼色沉沉地看他。
“我与长公主的事,你知道?”
***
赤鸫喝了茶、吃了果子,躺在阴阳司的竹榻上舒服得要睡着,终于被在在一旁忍耐多时的崤山君一脚踹醒。
“现在能说了么。”
“说实话,我方才是诓你的,嘿嘿。” 赤鸫翻了个身,在崤山君把他拎起来时灵活逃窜。
“但但但听我说完!现下长公主她当真有难,只有崤山君你能去搭救!”
赤鸫坐起身,在竹榻上清清嗓子,一脸严肃。
“我也是看在你我曾……咳,曾有缘分的面子上,特来告诉你。这可是机要,透漏出去,我要杀头!” 他见崤山君不置可否,就只要自找台阶说下去。
“日暮城的少城主芈盐失踪的事儿,崤山君晓得么?近日她从漠北来,带了三千西域乐舞,来给殿下献寿。但听闻那舞队里有刺客,毕竟漠北觊觎长安已久。”
赤鸫又拿了个果子咔嚓一口,看崤山君的眼神变化。
“殿下要见芈盐,定会设席迎接。若是有人当庭刺杀,谁能护她?”
男人背对着赤鸫看窗外,声音一如寻常地淡漠。
“偌大宫城,岂能少人护住长公主。”
“但你是驸马!” 赤鸫一拍桌子,把果壳都震到地上。“你不出席,岂不是要让位给那个元什么的,他能护住殿下吗?倘若他能,你还有机会么?”
“数日来崤山君你独居高阁,是当真问心无愧,还是刻意避着她?避着她,当真她就会好么?”
赤鸫直视崤山君,眼里光芒凛然。
“人生于世如电光朝露,这是大奉先寺那个和尚说的。若崤山君心中有惑,何不自己去解。畏惧业力便不入因果轮回,何尝不是懦弱。”
啪嗒。
天极仪停了,星柄指着北辰。崤山君没有转身,手按在书柜上,通天彻地的书柜里整齐堆放竹简和书册,时间已久,蒙了尘土。
“我已知晓,你且退下吧。”
***
萧婵在迎接漠北乐舞大宴上百无聊赖地吃蜜饯。
她知道今日芈盐要来,久违地刻意准备了一番。此时距离远方宾客与诸国使团到来已不到半个时辰,身边的位置还空着。
那是给驸马留的,但众所周知,她跟驸马形同陌路,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其实。萧婵吃了蜜饯又给自己倒酒,心中细细复盘她与谢玄遇的种种,感叹谢玄遇这条河水她不是不敢犯,实在是不能犯。
这几夜她还是会做梦,梦境里都是她没经历过的事,却样样真实。她有时是酒铺掌柜,和算账先生谢玄遇眉来眼去,有时又是被追杀的逃犯,和他在崖洞里相依偎着取暖,等他烤熟兔子,梦醒总觉得怅然若失。
而昨夜她的梦更……荒唐。醒来时晨起梳妆照铜镜,她竟在脖颈处发现了与梦里一模一样的咬痕,惊得她多扑了好几层香粉。
难道如今梦里的事,已经会映照在现世里了么?她想到这里自嘲一笑,笑自己把三重琉璃境已当做真实。
大钟敲响,提醒宾客们入席。萧婵看着身旁的空座位,沉默不语。没有她的旨意,这位置就算空着,也不会有人敢坐。一刻,两刻。铜壶滴水,她心中也莫名煎熬。终于她瞟了一眼侍立在幕帘后的元载,而对方会意,立即上前。
就在这当口,她身边的帘幕微动,坐席微陷下去,而下首的席上也传来骚动,人们不敢抬头,只敢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萧婵没转过脸看,但她闻到了幽兰气息,那是崤山君身上的熏香,和他的人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差脸上写着朽木死灰太上忘情。
莫名其妙地,她如释重负。
因此她也没看见,崤山君在坐定之前看了她一眼,从他的角度,恰巧能瞧见她衣领深处、锁骨边那一点微红的咬痕,当下心中如雷滚过,震得他险些未能坐稳。
那是他昨夜梦境里碰过的位置。
他记得清楚,而且他知道,除了那一处,还有许多。